第471章 遲來的默許
時間,在此刻撕開一道裂縫。
二十多年前,那個同樣瀰漫著消毒水氣味的醫院,同樣冰冷的手術室大門。
賀錚,他的獨子,賀祁的父親,那時也像現在的賀祁一樣,死死扒著門,額頭抵著門闆,哭的不成人樣。
隻是那時,賀錚口中破碎呼喚的名字,是阿阮。
賀祁早逝的母親。
「阿阮,別丟下我,我求你…別丟下我好不好?」
那絕望的嗚咽,在此刻與賀祁的聲音重疊在一起了。
當年的他,就站在幾步之外,和現在的位置幾乎一樣。
他也拄著拐杖,身後跟著助理。
他看著兒子那副為了一個女人失魂落魄,尊嚴掃地的模樣,隻覺得一股邪火直衝頭頂。
賀家的繼承人,怎麼能如此不堪?
怎麼能被一個女人牽絆至此?
「夠了!」
當年的他,聲音比現在更冷硬十倍。
「為了個上不得檯面的女人,你看看你像什麼樣子!」
「賀家的臉都被你丟盡了!起來!」
賀錚猛地回頭,那雙布滿血絲的眼睛裡,是跟此刻賀祁如出一轍的絕望,還有更深沉的,被至親話語刺傷的難以置信的痛苦。
「爸!阿阮在裡面!她在拚命給您生孫子啊?她不是上不得檯面!她是我妻子!」
「妻子?」
當年的賀老爺子嗤笑一聲,刻薄無比。
「一個沒家世沒背景,隻會拖累你的女人也配做賀家繼承人的妻子?」
「我讓你娶秦家女兒是為了什麼?是為了賀家的根基!」
「不是讓你被這種女人迷昏了頭!她要是識相,就該安安分分把孩子生下來交給你,而不是…」
砰!
一聲悶響。
賀錚竟然雙膝一彎,重重跪在了冰冷的地磚上。
就跪在賀老爺子面前。
「爸!」
賀錚的聲音嘶啞顫抖,滿是哀求。
「我求您!別說了!我真的不能失去她!我必須保護她,我求您看在她分娩時的痛苦,讓她安心把孩子生下來,行嗎?隻要她們母子平安,我什麼都答應您,我什麼都聽您的,行不行?!」
那卑微到塵埃裡的姿態,那為了心愛女人拋棄所有尊嚴的懇求,讓賀老爺子震驚地看著跪在地上的兒子。
那個從小驕傲、從未向任何人低過頭,被他寄予厚望的繼承人…
此刻竟為了一個女人,下跪?
他無法理解,更不能容忍。
賀家的繼承人,怎能如此軟弱?
怎能被兒女情長左右?
「混賬東西!」當年的他暴怒地揚起拐杖,指著跪地的兒子,「為了個女人下跪?!賀錚,你的骨氣呢?你給我起來!否則我沒你這個兒子!」
賀錚擡起頭,淚水和汗水糊了一臉,眼神卻帶著一種賀老爺子從未見過的決絕。
「爸,如果阿阮和孩子有事,我…」
後面的話他沒說出口,但就憑他的語氣和現在的態度,讓賀老爺子心頭猛地一跳。
就在這時,手術室的門開了。
護士抱著襁褓出來,聲音帶著疲憊的公式化:「賀先生,產婦產後大出血,目前情況危急,需要大量O型血!可是醫院血庫告急,正在調配…」
當年的賀錚,反應和此刻的賀祁一模一樣,甚至更瘋狂。
他迅速擼起袖子:「抽我的!我是O型!抽我的血!要多少抽多少!快啊!」
護士阻攔:「賀先生,規定需要先配型,而且您現在的狀態…」
「去他媽的規定!我是o型血,抽啊!」
賀錚徹底瘋了,他不管不顧地對著門縫嘶吼:「阿阮!撐住啊!我給你血,我的命都給你,求求你,別丟下我!」
他猛地雙膝砸地。
「抽我的!求求你們抽我的,我的妻子等不起…」
當年賀老爺子就站在陰影裡,看著兒子為了那個女人發瘋、下跪、磕頭,尊嚴掃地。
他緊握著拐杖,指節發白,根本不願承認被兒子那瘋狂絕望的愛所震撼的茫然。
他最終沒有阻止獻血,卻也在心底給那個叫阿阮的女人和這場鬧劇判了更深的罪。
他覺得是那個女人毀了他精心培養的繼承人,讓賀錚變得如此軟弱不堪。
後來,阿阮還是走了。
產後併發症,沒能熬過去。
賀錚抱著剛出生的賀祁,在阿阮的靈堂前坐了三天三夜,水米不進。
賀老爺子去拉他,被他一把甩開。
賀錚擡起頭看他的眼神,空洞又死寂,裡面再也沒有了光,隻有一片冰冷的灰燼。
「你滿意了?」
賀錚的聲音沙啞得不像人聲。
「爸,你滿意了嗎?阿阮死了,被你口中的規矩、家世,前程給活活逼死了。」
他低頭看著懷裡懵懂無知、隻會哇哇大哭的嬰兒,那哭聲像刀子割在賀錚心上,也割在賀老爺子心上。
「現在,你隻剩下一個沒用的兒子,和一個沒媽的孩子了。」
再後來,賀錚變了一個人,變成了極其嚴格的嚴父,將賀祁的一切束縛在自己手中,隻為了不再失去兒子。
他拒絕接受賀老爺子安排的一切,拒絕再娶,把自己活成了賀老爺子眼中一個失敗又固執的兒子。
直到賀祁十歲那年…
賀錚在一次拒絕賀老爺子強行安排的商業聯姻後,對亡妻思念成疾,獨自駕車離開,在暴雨的山路上意外去世。
賀老爺子趕到現場,看見那輛扭曲變形的車子,心態崩潰。
一聲極輕微又壓抑的悶哼從賀老爺子喉嚨裡溢出。
他布滿溝壑的臉頰肌肉控制不住地抽搐了一下,那雙銳利冰冷的眼睛裡,有什麼堅硬的東西,在賀祁那絕望的嗚咽和二十年前重疊的慘烈記憶衝擊下,終於裂開了一道深不見底的縫隙。
悔恨。
心痛。
是他,是他親手逼死了阿阮,也間接逼死了自己的兒子賀錚!
他以為是在維護賀家的基業和榮耀,卻用最殘酷的方式,摧毀了自己唯一的血脈傳承!
賀錚當年跪在地上磕頭求他時眼底的絕望,和此刻賀祁顫抖嗚咽的絕望,何其相似啊?
難道…難道他還要讓悲劇在孫子身上重演?
還要用同樣的方式,逼死顧越昭,逼瘋賀祁,再毀掉這個剛剛來到世上的小生命嗎?
不,他不能再一錯再錯了。
不可以。
「哇…」
一聲嘹亮的啼哭,像一道劃破厚重烏雲的驚雷,毫無預兆地、充滿生命力地炸響在死寂的走廊!
這哭聲如此突然,如此有力,帶著新生命獨有的盎然!
「哭聲?是哭聲!」
賀祁渾身劇震,猛地擡起頭,布滿血絲的眼睛難以置信地瞪大,死死盯著手術室的門。
那扇門,開了!
護士抱著一個小小的襁褓走出來,臉上帶著如釋重負的疲憊:「恭喜,是個男孩,七斤六兩,很健康。」
賀祁踉蹌著撲過去,聲音抖得不成樣子。
「孩子,我的孩子…」
他顫抖的手想碰觸那皺巴巴的小臉,又在半空停住,生怕驚擾了這脆弱的新生。
「雖然是早產,但孩子很好,很健康。」
護士將襁褓微微側了側。
「至於產婦…」
她語氣頓了一下,帶著凝重。
「還在縫合觀察,失血過多,需要時間恢復,但目前最危險的關頭已經過去了。」
「過去了,太好了,過去了,謝天謝地過去了!」
賀祁喃喃重複著,巨大的狂喜和後怕讓他渾身發軟,幾乎站立不住。
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,終於輕輕觸碰到了嬰兒溫熱的臉頰。
「好小,好小一隻啊,他哭得好大聲,皺皺巴巴的。」
賀祁語無倫次,卻是歡喜的。
就在這時,嬰兒那隻粉粉嫩嫩、小得不可思議的小手,忽然像有知覺般從襁褓邊緣的縫隙裡探了出來,在空氣中茫然地抓撓了一下。
然後,那小小的、帶著驚人熱力的手指,啪嗒一下,緊緊地攥住了賀祁的手指。
嬰兒的皮膚極其柔軟。
那緊緊包裹住他粗糲指尖的溫度和力道,卻像帶著某種命定的吸力,瞬間沿著血脈湧進了賀祁的心臟深處,然後狠狠攥住!
賀祁像被一股強大的電流擊中,整個人瞬間僵直了。
所有的感官都消失,眼睛裡隻剩下那隻緊緊攥著他指尖的小拳頭。
時間彷彿在這一刻靜止。
溫熱的眼淚又一次猝不及防地洶湧而出,爭先恐後地滾過他粗糙的臉頰。
他喉嚨裡發出完全不成調的哽咽。
「我…也成為了一個父親!」
他用盡他此生最輕柔的力道,小心翼翼地把那根小小的、柔軟的指頭,連同那隻粉嫩的小手一起,緊緊而笨拙地包裹進了自己的手掌裡。
嬰兒攥得更緊了,小眉頭不耐煩地皺了一下,像是在確認什麼,嘹亮的啼哭停了一瞬,隨即,彷彿確認了什麼令他安心的事物一般,他小小的身體在襁褓裡微微蹭了一下,然後哭聲逐漸平復。
好乖的孩子。
賀祁怔怔地看著他,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佔了他的心房。
這是他的兒子。
他和越昭的兒子。
他們血脈的延續,他們拼盡一切守護的希望。
他擡起頭,布滿淚痕的臉上綻開一個近乎傻氣的、卻又無比珍重的笑容,下意識地朝著走廊另一端喊道。
「爺爺,你看,是我的兒子!他在抓我的手,你看到了嗎?」
話音戛然而止。
走廊另一端,陰影裡,剛才還矗立著的身影,連同那兩個影子般的助理,消失了。
此時空無一人。
賀老爺子沒有留下隻言片語,沒有帶走任何東西。
隻有那無聲的、沉重的離去,像一個遲來了二十年的、重若千鈞的默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