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透過花窗,将金線織進帳幔。
謝淩手一摸,見枕邊空空蕩蕩,冰涼一片。
那張冷俊清肅的臉瞬間沉了下去,他下了榻,連履都顧不及穿,腳步帶着連他都不曾察覺的慌亂,便要踏出去。
角落裡冷不丁傳來了嬌慵的聲音。
“你要去哪?”
他的身影停住了。
忽而轉目,便見她坐在绮雲鸾栖梳妝台前,正輕攏着雲鬓。
銅鏡裡映出了他那道站在她身後的清俊身影,而她那張珠輝玉麗的臉正在前方照着鏡子,手指抓着青絲。
她回眸,對他一笑,晨曦落在她的眉間花钿,世間無顔色。
“又要跑去讀你那些經史子集,撇下我了?”
似乎在她的印象裡,他便是個經常與古籍、策論相伴而忽略她的丈夫。
謝淩眼眸微垂。
他抿直了薄唇,他不知夢裡的“自己”究竟是如何狠得下心了,竟然放着這樣的嬌妻留在内宅。
他聽見自己淡淡地道。
“今天,我哪裡都不去。”隻陪着她。
因為他不知道,這個夢究竟還有多久會醒來。
女人有些驚訝,她在鏡前,眉眼朦胧,描了青黛的眉更顯柔情似水。
謝淩說完,便上前幾步,轉眼來到了她的身後,雖然有些不習慣,但還是環抱住了她。
他的肩很寬闊,令人心安,他這樣俯身,幾乎是将她給整個罩住了,無處可逃。
謝淩才知道,她的身體竟這般輕,這般軟,抱住她,就仿佛懷裡盈了嬌香。
女人不動了,就這樣在銅鏡裡用水盈盈的春眸看他,她剛醒來,素面朝天,像是清晨一支吸飽了露水的木芙蓉。
感受到她的目光,謝淩心裡一片柔軟。
銅鏡裡很快映出男子手持木梳的身影。
謝淩動作有些僵硬,他其實并不知道該怎麼哄人。先前他身邊從未有過女子服侍,他就像是一本古董且最無趣的書,嘴巴笨拙,隻懂策論,不懂溫情蜜意,也不夠會讨自己的妻子歡心。
但他會學着用自己覺得好的方式,來待她,或者去學習。
謝淩握着木梳,指尖穿過青絲,任它們在指間流瀉,細數着光影變動,他垂着眼睫,慢慢幫她梳理。
他按照她的指示,給她挽了一個最簡單的發髻,最後給她鬓邊簪上一支玉珠嵌綠松石發钗。
簪頭珍珠輕顫,晃碎了滿室溫柔。
深冬裡有時候,暮色四合時,他從官署趕回來,卸下外袍,她會嗔怪着呵出熱氣,随後握住他那帶着寒氣的手,藏進她懷中取暖。
有時候,謝淩真想抛棄一切,不願醒來,就這麼在夢裡與她地老天荒,與她生兒育女。
夢裡,光陰變化,日影漸長,流年似水。
轉眼間,女人為他誕下了一個粉雕玉琢的女兒,女兒肉嘟嘟,粉雪可愛,每次他要去宮裡的時候,女兒便會用白白胖胖的小拳握住他的一根手指,不讓他離開。
謝淩的心都要化了。
明明他是那麼愛幹淨整潔的一個人,他卻允許女兒将米湯和鼻涕糊他一身,縱容着她去扯着自己的發絲,由着她爬到肩膀上弄歪自己的玉冠,而這些,他隻是笑笑,眉間的那抹蕭索高潔瞬間淡了下去。
後來整個内閣,所有人都知道謝大人化作了人間煙火,是妻奴,女兒奴,每次從官署下值都會趕着回家。
一日,初夏的悶熱裡,下了傾盆大雨,謝淩躲着大雨,書童在他前頭給他撐傘,他步入了後院。
女人哄着女兒的明媚聲音,隔着雨幕傳進了他的耳裡。
謝淩急着去見妻女,卻意識到自己身上官袍已經斑駁了大片,恐這樣過去會讓母女倆感染了寒氣,于是他隻好去隔間換了身幹淨的袍子。
他站在轉角的廊柱,便見混着雨聲,珠簾晃動,她穿着一件月白繡蘭花的薄衫,垂着披帛,神情溫婉甯靜,即使生了女兒,眼尾也難掩婦人的妩媚春情。
謝淩站在門檻邊,望着這一幕,隻覺得時光也因此慢了下來。
謝淩眉眼愈發柔和下去,竟沒上前去打擾她哄孩子睡覺,就這麼看着。
女兒好不容易哄睡着了,女人将她輕輕放在架子床上,一隻手輕拍着女兒的背,另一隻手則搖着把團扇。
隻見個悶熱的初夏傍晚,女人皓腕輕擡,扇出的風裹着茉莉香粉的甜膩,團扇半掩着她的那張芙蓉面,她就這麼低垂地脖頸,溫柔似水地望着榻上的女兒。
日光落在她的頭頂上,歲月靜好,她帶着母性和嬌妩,如同工筆繪就的畫作。
謝淩沒打擾她。
最後女兒熟睡過去,女人手中的那把細絹團扇也掉落在了地上。
謝淩來到榻邊,丫鬟進來次第點燈。
晚霞日光如氤氲,便見母女倆皆睡着了,睫毛在她臉上垂下陰影,她櫻桃唇如同抹了口脂般紅潤,她蜷縮着身體,靠着女兒而眠,身姿纖細,柔媚的發絲落在她的臉邊,胸前的飽滿露了雪白。
頭頂的燈芒攏着她那玲珑婀娜的身段。
望着母女倆,謝淩的心柔軟了一片。
乳娘這時進來,輕手輕腳地抱走了女人旁邊的小小姐。
謝淩俯身,将那帶着層薄繭的手掌覆在了女人那張細膩的臉上,他溫柔地在雪肌上撫摸了一下,再幫她拂開了那抹潮濕的發絲。
初夏暑氣重,身上也黏膩,見到她精緻的鎖骨上也粘上了青絲,泌出點兒幽香出來。
謝淩垂眼,墨眸微暗,便将她給抱了起來,披帛垂落,他命人備了香湯,而後抱着她走進内室……
下人皆識趣地退了出去。
……
皇宮,水月園。
“大公子,七皇子和表姑娘便在此處。”
梅林疏影之後,落了一道墨色身影,雲皮靴碾碎了地上的花瓣。
妖娆如火的紅梅底下,卻是一張冷清冷情的臉,容顔完美得仿佛毫無瑕疵。
謝淩伸手撥開花枝,望向不遠處亭中的兩道身影。
他的視線清冷,低垂,窺視,沉郁,又陰冷。
那二人正對坐着,隐隐傳來笑語。
慕容深不知說了什麼,引得她展顔一笑,如隻花間的蝴蝶般靈動。
謝淩平靜地看着。
甚至引起不了他的一點波瀾。
因為表姑娘的所有行動,皆在他的監視之下,逃不出他的眼線,這隻蝴蝶隻有被圈在他的視野内,才能自由地舞。
他早就默許了表姑娘可以同七皇子見面,也給她送去一套合身的衣裳,他沒有什麼不高興的。
謝淩目光落向那位少年。
不知從何處飄來的檀香,讓人想起在寺廟上香的一幕。
書瑤那日在靜慈寺的話忽然浮現在了他的耳旁。
“大公子,奴婢夢見……七皇子日後登基寶位,君臨天下!”
最近,他時常想起丫鬟對他說的這句話,時而覺得可笑,時而則沉吟,時而漠然。
這個片段先前在他腦中隻閃過片刻,便如其他瑣粹的思緒般,很快便被他遺忘了。
可是這時,謝淩望着亭中,少年少女相伴的身影。
一個似桃夭灼灼明豔,一個如晨間新雪俊秀白淨。
如此般配,便如日月同輝墜入人間。
毫無征兆的,謝淩胸口驟然絞痛,像是有隻大手狠狠地攥住了他的心髒。
如同刺心裂肝,五内俱崩,那股創痛凄怆,透腸透骨!
以緻他這樣鐵骨铮铮的男人,竟忍受不過去,謝淩連忙靠在旁邊的梅樹,捂住心口,幾欲倒下。
短短時間,他的臉便毫無血色!
“公子!”
旁邊的暗衛驚懼地扶住他。
随之而來的,還有一股莫名的悲怆,仿佛跨過山海,跨過歲月,跨過靈魂,将他無孔不入地包圍。
謝淩面上青筋突起,竟無法忍受地倒在了地上。
這種感覺,就好像那對他藏起來、百般呵護照料的妻女倆,竟被人找到了她們栖居藏身的夢境!
她們被困在那個夢境結界裡,被困在一面銅鏡裡,鏡内便是她們妻女倆生活的地方。
有人在外面暴力砸鏡子,鏡子裡的世界随之動蕩、搖晃。
裝滿女兒短衣的衣櫃掉了,妝奁也從桌子上掉了,靠着牆壁的頂箱和珍寶櫃砸了下來,朱钗、镯子、花瓶、燭台……全都碎了一地,噼裡哐當。
而夢境裡的妻女倆在地上害怕得發抖,互相抱在一起。
很快結界被侵蝕,無限縮小,将她們吞沒,最後隻剩下幻影在忽閃,仿佛下一刻妻女倆便要灰飛煙滅。
轉眼間,女人胭紅眼尾浮現淚光,向夢境外的他望來。
——夫君!
很快,妻離子散。
鏡破,夢境碎。
謝淩疼得心口血肉模糊,滿心凄怆。
這種感覺,就像有人生生将他的妻子搶走了一般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