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說完,身後依舊一片安靜。
盛嬌似乎沒有半點波瀾。
寥寥數語,就說盡了他們滿門冤屈與鮮血。
此刻,她突然有了切實體會,什麼叫史書裡字字句句下都藏著皚皚白骨。
他們盛家含冤而死,最後也不過隻給了通敵叛國幾個大字。
沈正業發現自己的話並沒有引起她的波動,抿了抿嘴角:「那駁書是我幫他送的,根本沒有什麼人經手,從頭到尾……都是我幫他送達邊境。」
「什麼書信?送往哪個邊境?」
「那封勸降書,還有……馮家的駁書。自然是送往西陳邊境。」
「所以,真正背君叛國的不是我盛家,而是那位高高在上的東宮太子,魏長山。」
她緩緩轉過視線,笑了,「真有趣。」
沈正業閉上眼:「我人微言輕,在其中也不過是一顆勉強得用的棋子,當年馮大人也算履行承諾,助我一臂之力,若非有他,我也做不到這淮州知州的位置上。如今要不是……」
他語氣大慟,大有後悔遺憾之嘆。
盛嬌:「當年我父親還在時,曾上書陛下,替你請了一個官職,讓你前去翰林府任侍讀學士,若我父親沒有出事……怕你至今還會留在京城,如今也不會落得這個下場了。」
她轉身回眸,「君子不器,是為不爭;君子不爭,視為無器。當年你入仕文章被很多人誤解,引起諸多爭議,最後你還是得了個上等的評級,也因此能進入下一輪考核。那時候……你的書卷之上就有這麼一句,你可還記得?」
沈正業驚愕地看著她。
此刻,她已經背對著他,「你還記得那一年的主考官是誰嗎?」
「不記得也罷,等我找到你所說的證據,我會履行諾言,你必定能平安走出地牢,活著入京。至於你的妻兒,我會將他們安頓回你的老家。往後種種,就看他們的造化吧。」
她的聲音越來越遠。
正如她來時一樣。
不消一會兒,長廊重又恢復了安靜。
沈正業兩眼木然,耳邊隻能聽到咚咚狂跳的嗡鳴。
年輕那會兒,他確實恃才傲物,很多觀念與想法和其他人背道而馳,顯得過於鋒芒畢露。
這固然能讓他博得關注,卻也在一定程度上招惹了是非。
後來他的書卷之上留下了主考官的這樣一句話,這對當時的沈正業來說,無異於當頭棒喝。
何為君子,何為坦蕩,在那一刻烙印進了他的心中。
他也或多或少地知道,那一年若非主考官欣賞他,以他的莽撞鋒利,必然拿不到這樣好的成績。
「主考官,主考官……」他呢喃著,突然想起了什麼,愴然而大笑,「老天爺,老天爺,哪有這樣耍人玩的,哪有這樣的……」
盛嬌緩緩走出地牢。
她身邊跟著星女。
不遠處的台階下是魏衍之。
「麻煩殿下去一趟淮州官府,幫忙將這些年的淮州州志都找出來,逐一翻找,沈大人說了那裡面有至關重要的證據。」
她凝視著他,「殿下若是想要包庇,大可拒絕我,不要後來又弄些可笑的把戲來搪塞我。」
「我不會包庇。」魏衍之上前一步。
「那就麻煩殿下了。」
她站在高處福了福,腳下步子一轉就躲開了他。
魏衍之剛要去拽她的胳膊,卻被星女一下打在手背上!
這一下堪稱穩準狠。
甚至都沒看清星女是怎麼出手的,魏衍之隻覺得某一處穴位又疼又麻,順著小臂一直蔓延往上,緊接著半邊身子都不舒坦起來。
他驚愕地瞪著星女。
星女渾然不覺,依然守在盛嬌身邊。
「你換侍女了?」他很快將手藏進袖口。
「我沒有侍女。」
「那這是……」
「這是周江王世子送來的,他擔心我一人在淮州沒人照看,特地送了星女過來。」盛嬌很滿意,「星女單純,武藝高強,我很喜歡。」
魏衍之:……
霎時,心中的酸澀憋悶達到了頂峰。
賴晨陽她就不喜歡,且敬而遠之。
要不是賴晨陽如今還肩負著指導桃香的任務,怕是盛嬌都不會讓他靠近,總之一句話:人家不待見他給的人。
一個周江王世子而已,他們甚至都沒見過面!!
她居然說很喜歡!
哪怕這喜歡不是沖著周江王世子本人,也足以令魏衍之醋意大發。
盛嬌根本不在意魏衍之此刻的想法,還催促了兩句:「明日這個時候,我能否看到東西?還請殿下給我一句準話。」
「不用明日。」
魏衍之咬牙切齒,「今晚你就能看見。」
「那可太好了,麻煩殿下找得仔細一些——」
「你這麼不放心不如跟我一起找,這樣還能安心點。」
魏衍之發出了邀請。
他就是看星女不順眼,尤其自己剛剛吃癟,說什麼都要找回面子。
殊不知,盛嬌等的就是他這句話。
她擡眸:「我可以進入官衙的藏書閣?」
「我同意的,誰敢說個不字?」
盛嬌滿意了:「好,那現在就動身吧。」
「你能去,但她不可以。」魏衍之敵意地掃了一眼星女。
「她是我的護衛,守在官衙外頭就行。」盛嬌反應極快,「多一個人從旁看護,對殿下的安危也有保障,這事……我也不想讓蔡大人察覺。」
都扯到自己的安危了,魏衍之剛剛還煩躁不快的心緒,瞬間蕩平。
——她還關心自己,總歸不算太差。
盛嬌哪裡知道他是這麼安慰自己的,丟下這話就上了自己的馬車。
有魏衍之在前頭壓著,區區一個蔡道清根本不能成事。
很快,他們很順利就進入了官府的藏書閣。
這裡擺放著各種卷宗,還有歷年曆任的記錄文書,其中佔比最大的,就是那厚厚的、排起來足足佔了兩層書架的淮州州志。
這已經算是少的了。
盛嬌知道,有些情況複雜、過於富庶或過於貧瘠的州縣,所記載的州志內容會更多。
所謂州志,直白一點說就是屬於這個地方的史書。
按照大安的慣例,每到年終,都要逐級上表,以正內容。
州志,向來就是最容易被忽視,又是最不能偷懶的政績事項。
待盛嬌與魏衍之進了藏書閣,蔡道清很有眼力勁兒地躲開了。
他走到後院,招來一心腹,與對方耳語了幾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