皇帝離開後,又去永安宮看望了元熹一趟。太後等人都勸他要慎重,可他卻嫌聒噪,讓景安宣讀了自己的旨意後,便匆匆離開,前往政事堂商議朝政。
眾人無奈,但眼下還是元熹的事情最為要緊,也抽不出心力顧及皇後,便隨皇帝去了。
晏清禾尚保留著一絲理智,也覺得此事並不簡單,皇後害元熹能有什麼好處?再者,今日瑾兒也本應在場,若是如此,那瑾兒此時也該遭了毒手,想必害皇子是真,害元熹不過是順帶的。
這樣一想,誰會想要謀害三皇子?誰是利益既得者?眼下當真是一清二楚。
晏清禾立刻派人調查艾兒之事,隨後,就一直守在元熹身邊,直到深夜。
經過半日搶救,元熹總算是轉危為安,可太醫卻說公主傷了根本,這輩子怕是難好了。
晏清禾如今哪裡敢奢望那麼多,隻是不停地默念著,平安就好,平安就好。
親自哄著孩子熟睡下以後,這時,鳳儀宮的杜衡卻突然求見。眼下整個鳳儀宮都被禁足,晏清禾雖疑心,但想著必定是有要緊事,就讓她進來了。
杜衡道,自己是通過鳳儀宮的狗洞偷偷溜出來的,為的是皇後娘娘的懇求,想讓貴妃去見她一面。
明月提醒晏清禾眼下鳳儀宮禁足,咱們也進不去,況且眼下更深露重,實在不宜進去。但晏清禾料定皇後若無大事,必定不願勞累她,這恐怕是最後一面了。
想到這,晏清禾還是答應了下來,至於鳳儀宮禁足之事,想必侍衛也不會不給自己這個面子。
……
月光如水,斜照在鳳儀宮的軒窗上,斜照在陸辭的一襲白衣之上。
她如今赤裸著雙腳,半倚半靠在軒窗之上,托著腮,獃獃地望著天上那輪慘白的圓月。
「十年生死兩茫茫,不思量,自難忘。千裡孤墳,無處話凄涼。縱使相逢應不識,塵滿面,鬢如霜……」
晏清禾走進殿內,未見其人,就聽到陸辭孤獨地吟誦著這首《江城子》,如泣如訴,如怨如慕。
「夜來幽夢忽還鄉,小軒窗,正梳妝。相顧無言,惟有淚千行。料得年年腸斷處,明月夜,短松岡……」
待到陸辭念完,才緩緩轉過身來,朝晏清禾勾起一個淡淡的笑容,蒼白而又悲涼。
「你來了。」
「娘娘這是在做什麼?」
晏清禾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她。單薄的白衣,著地的赤腳,一切都顯得十分詭異,卻又與陰冷的宮殿相互映襯,是如此和諧。
「質本潔來還潔去,強於污淖陷渠溝。」
陸辭緩緩向她走來。麻木的腳心,早已感受不到地面的冰涼,唯有悲涼的心還在胸腔內跳動。
晏清禾默念著這句話,心中感到隱隱不安,「娘娘已陷溝渠,如何還能還潔去呢?」
陸辭聽罷,直勾勾盯著晏清禾,面色如水,雙眸中看不出任何情緒,幽暗難辨。她一字一句地艱難吐出,
「我陸辭一生,從來沒有主動傷害過一人,怎麼就已陷溝渠了?」
陸辭的口吻帶著絲絲輕蔑,她骨子裡的孤標傲世,讓她從來都瞧不起明爭暗鬥一流。
「娘娘想改革宮制,卻無意傷害了底層宮人的利益;娘娘想大義滅親,最後卻還是對陛下的網開一面妥協;娘娘疏遠宮務,後宮才會不得安寧……」
前面的話,晏清禾還是淡然略過,唯有最後一句,她滿心憤懣。
「夠了!夠了!」
陸辭又咳了兩聲,有氣無力地喊道,「這些都是旁人品性不端,與我陸辭何幹?是我讓那群宮女貪污受賄的嗎?是我讓我兄長科舉舞弊的嗎?是我讓齊越網開一面的嗎?是我讓你們這群人明爭暗鬥、把後宮攪得終日不寧的嗎!為什麼都怨我?為什麼都怨我!」
陸辭肝腸寸斷,再也控制不住,轉身背對晏清禾,仰頭望著頂上華麗的裝飾,兩行淚珠簌簌而下。
晏清禾怔住,她沒有想到自己的一番話竟會傷她如此之深。她下意識地想要扶住搖搖欲墜的陸辭,卻被對方用力拂開。
「我不需要你的憐憫。」
陸辭輕輕拭去自己的眼淚,轉過身來,對晏清禾道,「不過還是謝謝你,還肯來看我。」
「依臣妾愚見,陛下的意思,不過是正在氣頭上,並沒有棄絕娘娘之意,娘娘又何必頹唐呢?」
話音未落,陸辭冷笑一聲,「他沒有棄絕我,我卻是要棄絕他了。」
棄絕?
「即使娘娘與陛下之情不復當年,又何必如此決絕?難道這世上,就沒有娘娘還挂念的人事嗎?」
當年自己搬出杜衡、芳芷,搬出她那陸家的幾個孩子,她才終於心軟了些。這次故技重施,希望能夠有用。
「哼,挂念……」陸辭冷冷道,「我的孩子、兄長都已經死了,我的父母、嫂嫂、侄兒,甚至是丈夫,全都怨我、恨我,我倒是想挂念他們,可是誰來挂念我呢?」
突然間,杜衡、芳芷破門而入,衝進來朝她哭喊道,「娘娘,你還有我們呢,我們挂念你,你可……可別千萬別想不開啊!」
「傻姑娘,」陸辭雙目擒淚,自嘲地冷笑了一下,「不必攔住我,這宮裡有一萬種死法可以選,你們,攔也攔不住的。」
杜衡、芳芷相視無言,卻聽見晏清禾勸道,「即使娘娘與陛下請絕,又何必以死抗爭呢?到頭來傷的是你自己,傷的是你這兩個丫頭的心,豈非不值得?」
二人也點頭如搗蒜,「是啊,娘娘,咱們雖然一無所有,但你都不在乎了,不如隨遇而安也好啊!」
陸辭聽罷不語,在屋內踱步了起來,像個落魄的詩人,「『畦留夷與揭車兮,雜杜衡與芳芷』,屈原一生忠君為國,最後又得到了什麼呢?君王猜忌、小人誣陷、自身被貶,最後投身汨羅江……沒有人理解他,可我明白。」
「是,我是身陷溝渠,」陸辭繼續道,「所以我才要質本潔來還潔去,誰都別想踐踏我的尊嚴,侮辱我的人格,哪怕他是皇帝,他是我的丈夫。」
「陛下他……」晏清禾不知該如何辯解。
陸辭她從來都不知道,齊越曾經對她的在乎,在她可以歲月靜好的那些年裡,是齊越,是自己,是她看不上的人,在為她背負著重任。
可是,他的在意是真的,她的肝腸寸斷也是真的。
那年杏花疏影,二人言笑晏晏,在春風中許定終生。如今鳳儀宮外杏影依舊,卻不見當年玉笛飛聲。
她用平靜如水的語氣決絕道,「我已吞金,如今隻等著身去了,這個世上,我再沒什麼好牽挂的,隻除了這兩個丫頭。」
陸辭看向泣涕漣漣的杜衡和芳芷,眼神中沒有一絲不舍,隻是轉頭對晏清禾平靜地說道,「貴妃可否替我照顧好她們二人?」
「娘娘尋我來就是為此嗎?我答應就是了。」
晏清禾聽到她已然吞金,沒有了轉圜的餘地,頓時心如刀絞,隻得咽下。
「還有,」陸辭接著說道,「我決意尋死,齊越定然怨恨於我,貴妃可否勸說他放過我的家人,讓他們能夠平安度日?」
晏清禾點點頭,「盡我所能。」
陸辭欣慰地笑了,接著說,「我還有一件事……」
「娘娘,」晏清禾打斷了她的囑託,「你若是放不下,何必要尋死?」
「是……」陸辭自嘲地笑了笑,「原是我不對,不該這樣麻煩你。其實這件事你也不一定要幫忙,反正身後之事,誰又能知呢?」
晏清禾沉默了片刻,「什麼事?娘娘說吧。」
陸辭盯著她的眼睛,一字一句堅定道,「我不想和齊越葬在一處,生時既已情絕,死後何必相依?我想和我的彧兒葬在一塊兒,可以嗎?」
晏清禾詫異地看著她,想問問她到底是有多恨齊越,連身後之事都不願與他合葬,但終究還是沒事說出口。
「我會向陛下轉達,至於他願不願意,那就不是我能左右的了。」
「多謝。」
陸辭眼底一片晶瑩,「我終於可以去見我的彧兒、我的兄長了。」
……
月光如水,灑在空曠的磚牆上,浣盡了這些年來,發生在這座宮殿裡所有的恩愛與甜蜜,艱辛與悔恨。
政和十一年春,皇後陸氏薨逝,享年二十八歲,謚號文昭。
那對曾在花園裡互訴衷情、在球場上策馬馳騁的少年夫妻,在經歷了十餘年的悲歡離合後,最終離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