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52章 荷花(二)
馬車停下之後,陸棄娘帶着輕風,穿過幾條狹窄肮髒的巷子,來到一處低矮破敗的泥屋前。~搜¨搜.小^說*網+ ~首,發/
門闆歪斜,窗戶糊的紙早己破爛不堪,在風中簌簌作響,透出裡面令人窒息的昏暗。
推開吱呀作響的門,一股混雜着黴味、藥味和某種腐朽氣息的味道撲面而來。
屋内幾乎沒有什麼像樣的家具,角落堆着些破爛雜物。
唯一的光源來自屋頂漏下的幾縷天光,正照在靠牆的一張鋪着薄薄稻草和破舊棉絮的“床”上。
荷花就蜷縮在那堆稻草裡。
她瘦得脫了形,像一副蒙着皮的骨架,深陷的眼窩黑洞洞的,顴骨高高凸起,臉色是蠟黃的灰敗。
曾經還算清秀的面容,如今隻剩下被苦難和病痛深刻雕琢的痕迹。
一床看不出顔色的薄被搭在她身上,卻顯得空蕩蕩,幾乎看不出底下有人形。
聽到動靜,荷花費力地轉動了一下渾濁的眼珠。
當看清是陸棄娘時,那雙死寂的眼睛裡猛地爆發出亮光。
——陸棄娘和從前,真的沒怎麼變。
愛意滋養,即使颠沛流離,也讓她看起來精神奕奕。
荷花掙紮着想坐起來,喉嚨裡發出嗬嗬的聲響,枯瘦如柴的手急切地向前伸着。?l?a,x!s^w¢.*c¨o,m^
“棄……棄娘……”她的聲音嘶啞微弱,像破舊的風箱。
“荷花姐,是我,我來了。”陸棄娘心口狠狠揪了一下,快步走到床邊蹲下,握住那隻冰冷刺骨、關節嶙峋的手。
她一首知道女人的不容易。
但是每次親眼見到女人的不同苦難,都還會覺得心如刀割。
這些苦難,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們能懂的,甚至不是那些普通男人能體諒的。
身為女子,何其艱難?
輕風默默将帶來的蔥油餅放在床邊唯一一張搖搖欲墜的小凳上。
“走……讓她……走……”荷花的目光急切地看向輕風,手指微微用力地摳着陸棄娘的手背。
陸棄娘會意,對輕風點點頭。
輕風無聲地退了出去,輕輕帶上門,守在門外。
狹小破敗的屋子裡隻剩下兩個女人。
昏暗的光線下,荷花急促地喘息着,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耗盡全身力氣。
她緊緊攥着陸棄娘的手,仿佛那是她唯一能抓住的浮木。
“棄娘……我……我快不行了……”
她艱難地開口,每一個字都伴随着粗重的喘息。/r+u\w!e+n¢.·n+e,t′
“别說傻話,我帶了餅,你嘗嘗?”陸棄娘強忍着鼻酸,拿起一塊餅想喂她。
荷花卻用力搖頭,眼神死死盯着陸棄娘,帶着近乎絕望的懇求:“不……吃……聽……聽我說……”
“好,你說,我聽着。”陸棄娘放下餅,雙手回握住她冰冷的手。
荷花深深吸了一口氣,仿佛要積蓄全身的力量:“棄娘……你……你家三丫……她……她……”
陸棄娘的心猛地一跳,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下來。
“她……是我的……三女兒……”荷花終于說出了這句壓在心底十幾年的話,渾濁的淚水瞬間湧出,順着深陷的眼窩滾落,“當年劉蛤蟆逼我……溺死……我舍不得……舍不得啊……”
她劇烈地咳嗽起來,陸棄娘連忙幫她順氣,隻覺得渾身發冷。
荷花緩過一口氣,死死抓着陸棄娘,仿佛怕她跑掉,聲音又低又急,帶着瀕死的迫切:“那天下大雪……我……我偷偷把她裹了……裹了件我娘……留下的……舊襖子放……放在你家門口……”
“我,我知道你,你……心好,大丫……二丫都是你……你買的……”
“我在裡面,夾了一個錢……就一個錢……我隻有一個錢……”
“她腿,腿根有兩顆紅痣……”
荷花的聲音像遊絲,卻清晰地吐出這個隻有最親近照顧孩子的人才知道的細節。
她知道,放在陸棄娘家門口,那是女兒唯一活下來的希望。
陸棄娘腦中“轟”的一聲。
十幾年前那個寒冷的雪夜,門外微弱如貓崽的哭聲,那個凍得小臉青紫的女嬰。
所有的細節瞬間清晰起來。
那件舊襖子,還有那一個錢,還有三丫腿根的紅痣……
若說前面兩個,或許她什麼時候嘴大說出去。
但是那兩顆紅痣,外人不可能知道。
陸棄娘渾身都在顫抖,巨大的震驚和悲恸席卷了她,她張着嘴,卻發不出一點聲音,隻能死死地回握住荷花的手,眼淚洶湧而出。
她懂。
她生過孩子,她懂和孩子分别的滋味。
“棄娘……我對不起她……也……對不起你……”荷花淚如泉湧,眼神裡充滿了無盡的愧疚和痛苦。
“我沒用……護不住她……也沒臉認她,我求你……我死之後……永遠……永遠别讓她知道……别讓她認親……”
這是她藏在心底十幾年的秘密。
她想把這個秘密帶到墳墓裡。
但是她又怕,日後有什麼意外,讓劉家人知道,三丫是他們家的骨肉。
到時候,這家人會纏上去吸她女兒的血。
不,絕不!
她這輩子,己經被他們害了。
她吃了劉家的飯,用這條命還給他們。
但是她女兒,沒有吃劉家一口飯。
她的女兒,現在己經是大将軍,有着威武的爹,善良的娘,能幹又相愛的姐妹,有着最光明的前途。
她不允許任何劉家的人,去占便宜。
“棄娘,求……求你,連我這件事,也,也不要告訴三丫,求求你……”
她沒有為女兒做任何事情。
她也不希望,女兒這輩子,心裡留下遺憾。
“荷花姐……”陸棄娘終于哭出聲來,不是啜泣,是壓抑不住的、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。
她為荷花這凄苦絕望的一生而哭,為那個被親生母親無奈抛棄、又被命運送到自己身邊的孩子而哭,為眼前這個女人在生命盡頭,用盡最後力氣想要為女兒築起一道隔絕豺狼的牆而哭。
為什麼沒有讓她早點知道。
明明,荷花的日子,可以有一點甜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