福俊離開的時候。本文免費搜索:小說牛 xiaoshuoniu.com
謝淩命令他将靠南的窗戶大開。
福俊照做了。
四下已無人,入冬的風顯得寒冷刺骨,寒氣鑽進衣領裡,激起一層細密的刺痛,如同戀痛般,又冷,又覺快慰。
須臾,男人放在扶手上的修長手指已然冰冷,呈現雪色。
可他卻渾然不知。
入目一片黑暗的時候,隻有這冰涼的痛感才能讓自己的心靜下來幾分。
沒有人敢再來打擾他,更沒哪個丫鬟敢靠近他的書房。
是了,從他出生便是望族嫡長孫,便出身尊貴,沒有什麼他掌控不了,沒有得不到的東西。若是有,也隻是他不想要而已。
故此,這般小小的挫敗才會挫了他的銳氣,才會叫他如此在意。
或許,是自己太心急了。
好不容易才讓她開始親近自己這個表哥,且開始有了成效。往昔那些刻意制造的相處機會,斷不能因為他的失控而付之東流。
他沒有什麼得不到的東西,隻是需要耐心,再耐心,切不能打草驚蛇。
而他最不缺的,便是耐心。
感情如養花,若這朵嬌花太過難養了些,便需時刻悉心照料,可他卻願意做這個養花人。
謝淩緩緩睜開眸,裡頭浮現的不再是滲人的冰冷,而是仿佛能包容萬物的溫吞海洋,隻剩下一望無際的溫柔海浪。
男人眼睫微動,他開始細細回想起近來跟她相處的每一個細節,究竟是哪個環節出現了差錯?
要知道她先前對他的态度可不是這樣的,至少很是親近。
他記憶力很好。近來他有沒有什麼得罪到她的事情,才讓她發了女兒家的脾氣,緻使賭氣不肯過來看他這位好哥哥。
有嗎?沒有,他笃定。
那麼,她為何不肯過來探望他?
不來的原因又是什麼。
謝淩覺得有些蹊跷。
表姑娘對他的态度不可能一夜之間發生如此大的改變,定然是哪個環節出現了差錯,才會讓這段原本升溫的感情忽然冷卻下來。
他那雙眼越來越沉,裡頭什麼都沒有,又似乎什麼都有。
所以,會是什麼事情?
去問她嗎?
可他又不是第一天才了解她。
以表姑娘的性子,斷不可能與他說的。
謝淩就在這樣靜谧的午後,無聲地思考。
福俊端着那根毛筆的屍體出去,在外面忐忑了好久,也不知是什麼事情刺激到了大公子!
但能把大公子的性子逼成這樣的,絕非小事!
可他又怕公子的情緒下不去,他很擔心,于是他便站在屋子外面先守了一會,沒有先走。
沈景钰就是在這樣一個明媚又寒冷的午後,來到的庭蘭居。
他剛來到男人的書房後面,便見到這個在窗邊探頭探腦、滿臉憂愁的小書童。
沈景钰走過去,輕聲問:“怎麼回事?”
福俊明顯不認識他,但也知是貴客,忙行禮。
福俊自然不會把自家大公子的事情随意地透露給外人知曉,他知道分寸。
沈景钰卻掃了眼他懷裡的畚箕,便看見了那根毛筆瓷管上面的裂痕,以及其他碎片。
一看,便知是人重重将它砸下的。
沈景钰心裡微微驚訝。
在他的印象裡,謝先生冷靜沉穩,穩若泰山,是他遇到過的最有定力的人,何況先生又溫潤如月,沈景钰怎麼也想象不出擲東西出氣這件事會與謝先生挂上鈎。
這……這真的是謝先生嗎?
他想象不出謝淩失态的樣子。
沈景钰眉頭微蹙,心裡不禁一番沉思。
莫非謝先生遇到了什麼很棘手的事情?是什麼事,才能讓他這般。
福俊并不知早已讓貴客看出了異樣,他作揖完後,便拿着畚箕離開了。
沈景钰是在這個時候上前敲門的。
謝淩回神,從那些關于表姑娘的思緒裡抽身,“誰?”
沈景钰微笑。
“謝先生,是我!”
聽到了他那極有辨别度的悠揚音色。
裡屋默了又默,甚至有些詭異。
須臾。
“進來吧。”
适才那沉默的時間,不長也不短。
但沈景钰還是敏感地心裡頓了一下。
他怎麼覺得,謝先生适才好像有些不悅,連氣氛都變得微妙了起來,就好像并不希望他出現在這裡一樣?
可,怎麼會?沒道理啊!根本沒有什麼原因能讓謝先生不喜他!他們二人之間并無任何龃龉。
沈景钰進去後,觀察了下位置上的男人,一如既往的明俊淡雅,聽到了他作揖的聲音後,謝先生還對着他點頭緻意。
沈景钰想,定是自己想多了。
他悄悄帶着不冒犯的目光打量了下謝淩。
謝先生果真如傳聞一樣,果真目不能視。
沈景钰連忙表達了自己的關心,語氣熱絡,但他畢竟是個朝氣蓬勃的少年郎,于是很是樂觀向上,他并不想再帶給謝先生一絲死氣,讓男人本想沉重的心更是陷入低谷。
沈景钰道:“我聽聞大明疆域之内隐匿着一位神醫,其醫術超凡入聖,我想尋得這位神醫,懇請他為先生診治,以解先生目不能視之苦……”
他在向謝淩示好。
隻是他要娶凝凝這件事,他還不知道該怎麼對謝淩開口才好。
還沒說完。
謝淩便道:“不用了。”
“府裡已經請了一位醫術高明的大夫,不必再勞煩沈世子,多謝沈世子的一番好意。”
沈景钰怔住,擡頭看去。
是他的錯覺麼?
他怎麼覺得謝先生對他更冷淡了?
不過,這也符合先生的性子,謝淩本就不喜歡承别人的人情。
既然謝淩執意如此,沈景钰也不能固執,否則反而惹得先生不喜。
但是,也從來沒有人讓他這般吃癟過,沈景钰覺得,自己實在不知道該怎麼跟謝先生相處,雖說二人年齡差不得不算太大,可謝淩卻有着父輩的老成持重。
沈景钰不是怯場的人,他連皇帝舅舅都不懼。但面對謝淩時,他卻有形容不出來的緊張。
少年端端正正地坐着,盡管男人根本看不見,但他還是目不斜視,眼觀鼻,鼻觀心,他沒忘記那些在文廣堂被謝先生疾言厲色訓誡的日子。
更重要的是,他是凝凝的兄長,表兄。
于是沈景钰就怕在他的面前表現不好,于是更是不敢亂說話。
沒想到的是,謝先生主動跟他開口了。
“世子今日才回的京城?”
沈景钰忙道:“是!”
這時福俊又端着茶進來了。
他雙手将茶盞小心翼翼地放在大公子的手上。
謝淩接過,感受着溫度。
“這段時間,世子在骁騎營裡呆得怎麼樣?”
沈景钰沒想到向來甚少主動過問他人之事的謝先生,竟會關心起自己在骁騎營的生活。
不過他很快意識到這是一個在謝先生面前展現自己的絕佳契機。
于是他便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。
謝淩喝茶,一邊聽着。
這麼一聊,便過去了幾刻鐘。
沈景钰興緻勃勃地講述着在骁騎營的經曆,但謝淩卻面色卻瞧不出喜怒來。
沈景钰幹聊到後面,便漸漸意識到了謝先生并不是個話多的性子,甚至是惜金如字,隻有弟子向他提問時他才會回答,其餘的時候幾乎不主動發聲。
而眼睛受傷,便需靜養。
見到謝淩薄白的眼皮微垂,沈景钰便意識到自己好像打擾到謝先生的午休了。
于是他很快便不生硬地結束了話題,不久留,主動尋了個話頭便離開了。
謝淩見狀,緩和臉色道:“福俊,送沈世子出去。”
福俊應諾。
待腳步聲遠去,确保沈景钰離開了後。
謝淩的臉色瞬間冷了下去,如清晨凝結的霜色。
“你去查查,沈世子回京後都去了哪裡。”
暗處的蒼山連忙離開。
謝淩眸色翻湧。
沈景钰竟然回來了。
回來的第一天,那他去文廣堂了麼?可與表姑娘見了面?
他們若見了面,會說些什麼?
謝淩指節因用力而微微泛白。
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想這些。
……
福俊将他帶出庭蘭居。
沈景钰腰間的佩玉晃動,他觀察着謝府的一草一木。
“你家阮表姑娘最近在府裡過得怎麼樣?”
“她……過得可好?”
沈景钰迫切地想知道,她在謝府裡過得可好舒心?迫切想知道她在謝府每一天的日常,她身邊發生的事情,無論巨細,他都想知道,他想有知情權。
福俊很驚訝,他沒想到這位大名鼎鼎的沈世子會同自己說話,而且還是在過問表姑娘的事情!
福俊扭頭:“回世子,小的不知道後宅的事情。”
這小子!一看就是在撒謊!
沈景钰于是解下腰間的荷包,想扔給他。
福俊更是頭搖得如撥浪鼓,一臉視死如歸。
“小的真的不知道!”
沈景钰黑臉,他忘了,這位是謝淩身邊的小書童,奴仆随主人,要想賄賂他的話,談何容易。
沈景钰沒轍了。
……
蒼山回來了。
他将沈景钰回京後的行程事無巨細地告訴了自家主子。
“沈世子是今早才到的京城,一到便去文廣堂了,世子見到了七皇子,他身邊的姚世子跟七皇子發生了沖突。之後,沈世子便出了皇宮,去了一趟洛玉緣,便花費了幾百兩買了一隻上好的九仙紅蓮血玉镯……”
謝淩淡着臉。
不用想,便知道這隻镯子會是送給誰的。
看來,沈景钰回京後到現在還沒有跟表姑娘見過面。
可為什麼不見面?他為什麼不留在文廣堂裡,反而離開皇宮?
謝淩不覺得沈景钰是個能沉得入氣的人,可沈景钰卻能忍住不見……
還是說,表姑娘并不想見沈景钰?
謝淩的手指不自覺地在窗台上輕輕敲擊,也不知在想着什麼。
蒼山在旁邊低着頭。
但不管怎麼樣,這個消息,讓謝淩舒緩了下長眉。
謝淩問:“什麼時辰了?”
蒼山:“回公子,已經申時末了。”
謝淩颔首,這個點,她們也該從文廣堂回來了。
謝淩的心微微煩躁起來,他覺得無可适從。
許是沈世子的回京,打亂了他本該有的節奏。
謝淩放在窗台上的手攥緊,“告訴廚房,晚膳後準備一碗杏酥飲。”
表姑娘喜歡喝杏酥飲,他和她過去最要好的時候,她時常會來他的庭蘭居坐,隻是為了貪嘴,喝上她心心念念的一碗杏酥飲。
他不放心,繼續囑咐:“命廚房裡的師傅不要加冰糖,加蜂蜜。”
如果是加冰糖的,她就不會喝了。
蒼山看了他一眼。
原來,就算是大公子,在表姑娘真正心儀的人面前,大公子那骨子裡的驕傲也會瞬間土崩瓦解,竟也會萌生出卑微之感。
蒼山想,原來大公子也不是永遠如山嶽般冷靜。
就好比現在,大公子抛卻理智,選擇了情緒用事,他竟然……試圖今夜用一碗杏酥飲來試探表姑娘是否在意他。
這是蒼山過去很難想象出來的事情。
謝淩涼聲:“還愣着幹什麼?”
“屬下遵命。”
蒼山驚得回神,忙去廚房囑咐。
但是他有些杞人憂天。
這次表姑娘會來麼……
但既然大公子囑咐了,他隻好去照做。
男人用完晚膳,那張八仙桌便放了一碗杏酥飲。
但直到它變涼了,月亮爬上樹梢許久,還是沒等到表姑娘的到來,明明叫人去請了一次,可表姑娘還是借口身子弱。
蒼山這時頭無比大,還不知道該怎麼跟公子說出這個他剛得來的消息。
最後,他做了很久的心理準備,這才進去禀告。
謝淩也已然知道這個時候這碗杏酥飲是不會有人來飲用了,于是囑咐丫鬟,将其端下去。
他不想再聞見那甜膩的香氣,聞了煩心,他怕自己會再控制不住發火。
蒼山進來,沉重道。
“大公子,沈世子和表姑娘約好了……明日去逸韻閣聽曲子。”
謝淩青墨色的鳳目便這麼虛空、無形無影地看了過來。
這便是她說的身體還沒好,身子不适?而他還信以為真。
蒼山咬牙,不敢說話。
謝淩面無表情,有了慕容深和沈景钰在文廣堂裡陪伴着她,而他就是個備胎,有了别人,她自然不會再想到他這位溫煦暖心的好哥哥。
更何況,他這位好哥哥還是眼睛不能視的盲人,成了殘疾!她自然更不會想到他了。
蒼山這時端過來大公子每日要喝的藥。
“公子,該喝藥了。”
這藥,藥效是拖延他複明的時間,讓自己這些時日在彭志修面前裝得更像一些,以免露出馬腳。
謝淩捏緊手,這段暗無天日的時光裡,自己的雙目究竟是何等模樣?
他在想,是不是他失明以緻雙目太過難看,是不是毫無神采、灰暗又死寂,是不是就像是青色的魚眼珠,失去生機,渾濁醜陋得不堪入目,才惹了她的嫌!所以她嫌他醜陋,連來探望他才不肯!
謝淩問:“蒼山,我雙目失明後,模樣是不是特别醜陋不堪?”
男人扯了扯唇角,忽然笑了。
“……是不是醜陋到讓人覺得惡心?”
蒼山震驚擡首。
他怎麼也沒想到眉目如畫的大公子會說出這樣的話來!
他更不敢想象,大公子該是被怎樣蝕骨得顧影慚形,被表姑娘逼得心底藏着多深的自卑,才會問出這樣的話來。
蒼山忙道:“怎麼會呢!大公子玉樹瓊枝,就算失明了,公子這雙眼也依然神韻獨具,又怎會與‘醜陋’二字沾邊!”
謝淩冷笑,那她怎麼不來看他一眼!不是答應他好了麼?!
現在細細想來,她不過是仗着他不能視物,行動不便,處處受限,日常連庭蘭居的門都很少出,笃定了他根本無法主動去見她,所以她才這般有恃無恐!
是了,他已經很久沒見到她了。
數數,已經有二十日了吧。
他不知有多久未曾好好端詳她的眉眼,過去那些細細凝視她臉龐的日子,仿佛成了遙遠的夢。她漂亮含秋水般的眸子,彎彎的眉,他如今隻能在記憶中翻找。
謝淩眼中閃過一絲厭棄,推開那碗黑色的藥湯。
他冷笑,“撤下,之後都不必再端來。”
“該抓緊時間,讓彭志修能有機會對我下手才是。”
他不想再拖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