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是夜沉。
今晚的淮州註定有人無法安眠。
一盞不算明亮的油燈下,盛嬌正盤點著手裡的賬簿,三個水丫頭早就撐不住,被她打發去睡了。
倒是桃香比想象中更有精神,依舊與她對坐著,手持一桿筆,口中不斷念叨著,刷刷在紙上寫著些什麼。
偶然擡眼,盛嬌輕笑:「不早了,你要不先去睡?」
「你不睡,我也不睡。」
桃香瞥了她一眼,紅艷艷的唇抿緊:「你會的那麼多,要是趁著我睡覺一個人偷偷又用功了,我豈不是插上翅膀都趕不上你?我才不要呢。」
聽著這樣孩子氣的話,盛嬌忍俊不禁。
「我隻是在等一個人。」
盛嬌笑著,給桃香倒了一杯茶,「你既不想睡,那就喝了提提神,順便幫我將這兩頁也理出來。」
「好呀。」
桃香姑娘才不怕苦不怕累,她最怕盛嬌把自己排除在外。
見對方有事兒交給自己,她比什麼都快活。
當即喜笑顏開地收下了,又忙不疊地用筆舔墨,笑得嘴角咧開:「可惜了,水蕙那丫頭撐不住,她看這些文墨啊、字句啊什麼的,頭都能搞大了,偏打了一手的好算盤,我和水菱水芹兩個都比不上呢。」
「還有這回事?」盛嬌來了興緻。
「可不,駱先生教了算術的,我也去旁聽過一兩次,水蕙是跟著我一道去的,結果我還沒聽出什麼來,她竟就能上手了。」
桃香說著,抿嘴一樂,「原先怎麼督促那丫頭讀書認字,總欠了一分火候,卻不想人也有自個兒擅長的呢。」
「天生我材必有用,水蕙雖不喜文墨,但對算術別有領悟,也挺好的。」
盛嬌坐在燈下,與桃香絮叨著家長裡短。
忽然,屋外來了腳步聲。
今晚輪值守夜的,是牛吉。
牛吉的聲音隔著門闆傳來:「娘子,外面來了個嬤嬤,她是坐馬車來的,瞧著……像是富貴人家的,要想見娘子一面。」
盛嬌唇邊的弧度未變,眼眸深沉了幾分。
「知道了,你把人請進來吧。」
她又對著桃香道,「這些你拿回自己屋裡慢慢看。」
桃香如何不知是她等的人來了。
咬著唇瓣又鬆開,桃香點點頭:「好,有什麼事情你就大聲喊我,我立馬就來。賴晨陽也在呢,不知在咱們家附近哪兒守著,你喊得大聲點,他也一定能聽到。」
送走了桃香,不過須臾間,牛吉就領著來人進門了。
吱呀一聲,門關上。
呂嬤嬤的身影從昏暗中走到了燈下。
四目相對,盛嬌笑而不語。
呂嬤嬤福了福:「見過盛娘子。」
「嬤嬤太客氣了,請坐。」
「客氣什麼的倒也不是,盛娘子的來歷老身都清楚,雖說今時不同往日,但也比我這樣的奴僕強上許多。」
呂嬤嬤的聲音微啞輕柔,帶著一種穿越歲月,最後塵埃落定的淡然與從容。
她已經不再年輕。
燈光之下,臉上的肉自然而然地微微垂下,連帶著眼角處也跟著耷拉下來。
她原本是宮中的掌管一宮事宜的大宮女,本就威嚴。
沒想到年歲上來了,反而添了些柔軟。
「嬤嬤言重了,我是什麼身份,自己心裡有數。不過是我命好,遇到的都是念舊情的心軟之人,才讓我有一席喘息之地,真要計較起來……這日子還過不過啦?」
盛嬌擡手,給呂嬤嬤倒了一杯茶。
呂嬤嬤端起茶盞輕輕品了一口:「竟是金蘭香,這茶雖常見,但想要烹得清香回甘,卻要狠下一番功夫,沒得兩三個時辰怕到不了這份上……」
說著,她擡眼,「盛娘子有心了。」
盛嬌微微笑著,也不等呂嬤嬤開口,就將一方早就備好的葯匣取了出來,放在桌案上推到了對方面前。
「這是我的一點小小心意,還望嬤嬤能代為轉交。」
呂嬤嬤打開了一瞧,挑眉道:「這是何意?」
葯匣裡,還裝著兩瓶藥膏。
正如那一日盛嬌獻給平川公主的,一模一樣。
另外一邊放著的,是幾張紙寫就的藥方,疊起來厚厚一層。
盛嬌道:「我將藥方都寫上了,每一味藥材取什麼樣,也都畫了詳細的圖,保管一看就明了;當初我……離京時走得狼狽匆忙,很多事情來不及顧慮,叫殿下這些年吃苦了。」
呂嬤嬤心頭微顫,又仔細檢查了葯匣裡的東西。
竟如她所說,分毫不差。
這本是呂嬤嬤今晚來的目的。
但自己開口,與對方主動交出來,是兩個意思。
即便是呂嬤嬤,這一刻也動容了。
「原先在京城時,所見所聞就得知盛娘子並非一般人物,今日一見,方知是我淺薄。」呂嬤嬤收起了葯匣,態度比剛剛進門時和煦了許多。
「我無依無靠在這淮州城裡艱難度日,說實話……那一日見到殿下,我真的打心眼裡的高興,不為別的,就因為殿下與我……同為女人。」盛嬌垂眸,高興中透著酸澀。
燈火輕輕跳動了一下,炸開一聲清脆的響。
約莫半個時辰後,呂嬤嬤起身離去。
盛嬌屋子裡的燈這才熄滅了。
趕著回到平川公主身邊的呂嬤嬤來不及休息,將葯匣第一時間呈了上去。
平川公主這會子歪在榻上,衣衫不整,雲鬢淩亂。
臉上多的是好事成就後的懈怠,慵懶又傲慢。
「這麼快就回來了,她竟沒有拒絕?」平川公主驚訝。
「何止呢,殿下,那盛娘子不但沒有拒絕,似乎早就猜到老奴會去,我還沒開口,她就將這些都拿了出來。」
呂嬤嬤感嘆道,「這般冰雪聰明,慧比常人,細想起來,當真有些叫人害怕。」
說罷,她又將盛嬌與自己說的話和盤托出。
平川公主聽後,久久無言。
打開藥匣子檢查了一番,又細看了那藥方。
呂嬤嬤小聲問:「她會不會在這藥方上動手腳?殿下還須當心些。」
「盛嬌沒那麼蠢。」平川公主淡淡道,「她很清楚,如今能把她平安帶離淮州,還能護得她那宅院一幹老小平安的,唯有我。」
她說著,微微昂起下巴,「她這是在利用我呢。」
話還沒說完,內殿裡咚的一聲,緊接著馮成康發出一陣壓抑的嗚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