元熹屏住呼吸掀開輕紗,藕荷色紗幔蕩漾開漣漪的剎那,一捧清波挾著碎金般的光影撲面而來。
她尚未來得及眨眼,便見水面驀然綻放出一朵銀花——濕漉漉的少年破水而出,發間纏著碧綠水草。晶瑩水珠順著他玉雕般的下頜滑落,正巧墜落在探出水面的並蒂蓮苞上。
「可是戳痛了?」齊瑾見妹妹愣住,不明所以地問道。
他攀著船舷仰頭望來,眼尾還沾著粼粼波光,他兩指捏著方才戲弄人的荷葉梗,水珠順著小臂肌理蜿蜒而下,在陽光下凝成剔透的琥珀。浸透的裡衣緊貼著胸膛,隱約透出少年人清瘦卻有力的輪廓,恍若神話中披著月色鮫綃的神子。
元熹手中的團扇「啪嗒「一聲落在膝頭,隨著畫舫輕晃,她的心也不由得一震。她望著三哥浸在太液湖中的容顏,忽覺心間像是被春雷擊中的花枝,顫巍巍抖落滿襟暗香。
「你怎麼了?」齊瑾見妹妹有些許不對勁,便掀開她身邊的珠簾,二人似乎又隔得更近了些,他笑道,「某人方才不是還要拿我喂王八?」
元熹順著他說話時滾動的喉結望去,一滴水珠正巧滑入微敞的衣襟,她的視線不由得追隨那抹水痕,待驚覺時,已羞得連話都說不出來。
「阿姊,你怎麼了?」阿照關心道,他看書時偶然用餘光瞥見了姐姐的異常,他的視角卻看不見三哥。
「沒事的,也許是太熱了,我扇扇就好了。」元熹尷尬地笑了笑,說罷便用團扇自顧自的扇了起來。
她又悄悄瞥向外面,那團扇敲了一下那人的頭,「我是要拿你喂王八,不是要你變成王八,你快上來,不然翊娘娘再不許你上船了……」
「那不行,」齊瑾倔強道,「我現在上來,豈不是中了我娘的圈套?既然下來了,就容我再玩會兒吧。」
元熹蹙眉,輕聲道,「翊娘娘擔心你的很,若是你出了什麼意外可如何是好?快上來!不然我直接喊了。」
「別別別好妹妹,」齊瑾抓住她的衣角,又是央求道,「我跳船,也是為了你開心嘛……」
「為我開心?」
「對啊,你一見我這麼滑稽,再生氣也該消了,我變成王八遊給你看,你難道不高興?」
「你啊!」元熹噗嗤一笑,而後又正經起來,「我已經開心了,你又打算什麼時候上來?」
「現在不行,就算上來,也不能上我娘這,我可不想聽她嘮叨,」齊瑾道,「再容我遊上一炷香的時間,我去宮人的那艘船上,這樣既不衝撞了各位娘娘姊妹,也沒人管教我,倒樂得自在。」
「也好,」不知為何,元熹的語氣中帶了幾分失落,但轉眼她又靈光一閃,看向不遠處父皇的畫舫,「你去幫我做件事,我就不告訴翊娘娘和其他人。」
齊瑾朝著妹妹注視的方向望去,是父皇的船,宮人正在替麗昭儀摘荷花,「元熹是想要我幫你摘荷花?」
「我才不要呢,我屋裡已經擺了一瓶,現在摘倒像是作秀一般,」元宵不屑道,她探出半個身子附在三哥耳畔,帶著水汽的耳垂似有若無地擦過唇間,她在他耳邊悄咪咪地說了兩句。
齊瑾聽完有些猶豫,確認道,「真的?」
「我騙你做什麼?」元熹道,「你隻說你應不應吧。」
齊瑾隻遲疑了三秒中,隨後便點頭答應道,「好妹妹,這次為了你,我可是都豁出去了,你以後可不許再輕易地生我的氣了啊……」
「快去吧,」元熹沒有答應他,隻是催促著,而後又添了句,「我看你表現。」
齊瑾深吸一口氣潛入水中,碧波間猶如遊魚般穿過層層蓮葉。他攀住父皇畫舫底部雕花木棱時,麗昭儀銀鈴般的笑聲正從頭頂傳來,
「陛下,你瞧那支並蒂蓮,倒讓臣妾想起了白居易的《長恨歌》——『在天願做比翼鳥,在地願為連理枝』,咱們把那支也折下來,好不好?」
皇帝點頭應和之間,少年屏息凝神浮出水面,濕發旁纏繞的稜角荷葉恰好成了天然掩護,透過層層光影,他看見麗昭儀雲鬢上的金步搖間折射出日光,晃的他眼睛痛,而父皇坐在一邊,淡淡地品著新茶。
荷葉深處傳來幾聲蛙鳴,齊瑾頓時眼前一亮,他趁其不備,將兩隻似手掌大般的深綠青蛙抓住,抓住後腿兜在手上。畫舫甲闆上的水漬未乾,除了帝妃二人,另有兩個宮女捧著新折的荷花穿梭來回,誰也沒有注意到船尾漣漪裡探出的一小截腦袋。
他趁人不在意,將其中一隻蛙扔到了畫舫的甲闆上。
「啊呀!有青蛙!」
不知是哪個宮女先發現的,隻聽得一聲驚呼,畫舫上頓時慌亂起來,人人都正欲去抓,將陛下與娘娘扶著退至一旁,可越是這般,青蛙越是往人少處逃竄。燕燕之前從未見過這樣古怪醜陋的東西,比宮女更是害怕由甚,顫抖著躲在皇帝身後,卻又因為好奇而悄悄偷看。
齊瑾又悄悄繞到一旁,將另一隻大青蛙扔了出去。可巧的是,那隻大青蛙就穩穩噹噹地落在了麗昭儀的金絲繡鞋上。
「啊!」
燕燕輕呼一聲,連忙踢腿想要將其甩開,但青蛙卻紋絲不動,宮人來抓,青蛙卻又靈活地跳到了燕燕的石榴裙上,在借力跳到她腦袋邊剛摘的一瓶荷葉上。
燕燕連往陛下身邊躲,齊越看夠了這場鬧劇,笑著將她扶到身後,又拿起茶蓋,親自扣住了那隻停在荷葉上的膽大包天的青蛙,將它抓到了茶杯裡。
畫舫甲闆上的那個「同夥」也被抓住,眾人這才鎮定下來。齊越笑著將茶蓋打開,在燕燕面前晃了晃,燕燕顫了顫,輕輕捶了下他,似乎埋怨他剛開始的冷眼旁觀,嗔怪道,「陛下原來喜歡看臣妾笑話。」
「不過是湖中靈物,倒讓燕燕受驚了。」
皇帝笑著,將杯中之物放回湖中,燕燕心有餘悸,擔憂道,「它要是再來可怎麼好?」
「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,這小東西再來,咱們再撿起來扔回去就好了,」皇帝戲答道,「若是燕燕害怕,咱們日後少來這湖上就是了……」
燕燕沉默片刻,餘光瞥見湖中的蓮葉中的青蛙,她打了個戰慄,點了點頭,「好,咱們回去罷,這東西怪嚇人的。」
混亂間誰也沒注意,船尾蓮葉從中盪開一串細密氣泡,齊瑾正如一條鯉魚鑽入深水,轉身時瞥見元熹正在對面船上沖他眨眼。少年得意地晃了晃手中新採的蓮花,向妹妹遊去。
眼見父皇那艘畫舫朝岸邊緩緩駛去,麗昭儀那蒼白的臉色彷彿猶在眼前,元熹倚著珠簾忍笑,為了不讓母後他們看出異樣,她起身往外走去,蹲下身來對齊瑾道,
「三哥,看你做的好事。」
齊瑾將一株深紅色的蓮花遞給她,「給,可還喜歡?」
元熹低頭嗅了嗅,點點頭,誇讚道,「縱然我屋裡擺滿了荷花蓮花,我也要把三哥給我的這株放在床頭呢……」
「放在床頭到底容易招引蚊蟲,」齊瑾道,「不如我再多給妹妹摘些,妹妹也可製成花粉荷包一類,我再厚著臉皮找妹妹要就是了。」
二人不禁想到幼時共同炮製香粉一事,不由得相視一笑。元熹道,「不必你親自遊到湖裡摘,你隻快些上岸才是,免得或是受涼,或是被魚咬了,那我可擔當不起,再則你若還不立刻上來,我也是要告訴翊娘娘的。」
正值玩笑之際,阿照走了出來,二人望向他,隻覺得又尷尬又羞澀,元熹伸手摘去他頭上的水草,叮囑道,「快去吧。」
齊瑾點點頭,便朝坐在宮人的那艘船遊去,元熹看她上了船,這才算徹底放心下來。她起身轉頭看向阿照,阿照卻什麼都沒有說,隻是盯著姐姐手裡的蓮花。
「進去吧,阿照。」
遊湖一直持續到日暮,晏清禾與曹蘅聊了許多事,卻心照不宣般對奪嫡之爭避而不談——似乎連曹蘅自己都忘了,當年她們第一次遊湖之時,她就在為孩子的前途所考慮,然而彘兒如今的前途越是光明,她便越是心憂,當年的那些雄心壯志,而今卻是再也不願在她最信任的人面前說出口。
然而,幸好她們都明白,無論前路如何,都不會波及二人之間的深情厚誼,縱然是成王敗寇,也隻有認賭服輸而已。
……
日子就這樣歲月靜好地默默流走,直至後日晨間,晏清禾正在院中插花,卻見小全子急急忙忙地走上了稟報道,
「娘娘,不好了!真昭容她出血了!」
「什麼!」
晏清禾連忙放下手中的花枝,蹙眉問道,「她怎麼了?」
「回娘娘,聽昭容身邊的宮人說,是昨日昭容偶遇陛下與麗昭儀,被麗昭儀所嘲諷。昭容她想不開,徹夜未眠,等今日宮人來侍奉洗漱時,方察覺到了被單上有血跡啊……」
「她人怎麼樣了?」皇後問道。
「回娘娘,娘娘放心,太醫說昭容並無大礙,隻是鬱火攻心,以至於胎氣不穩,切不可再如此動氣,否則龍胎難保。」
晏清禾鬆了口氣,但轉眼又想到玉牧這傻子絕不會就此而寬心,是禍是福尚未可知。
「罷了,」晏清禾輕嘆一聲道,「本宮去看看她。」
……
「娘娘!」
玉牧一見皇後過來,便連忙起身,晏清禾本以為她要下床行禮,將要坐下按住她,卻見燕燕一頭埋在自己懷中,像個小孩一般無助地嚎啕大哭。
晏清禾雖略微有些不適應,但還是像個母親一般寬慰著她。玉牧哭得泣涕漣漣,許久才將頭從皇後懷中擡起來,從紅腫的眼眶抹去眼淚,委屈巴巴地說道,
「讓娘娘見笑了。」
皇後淡淡調侃道,「還有力氣哭,想必也無大礙。」
「娘娘……」玉牧嗔怪道,「娘娘也要向這那賤人說話嗎?」
「既受了委屈,為何不昨日就來稟報於本宮?隻會在被窩裡生悶氣,哪裡像是後宮的娘娘,反倒是個十足十的傻瓜。」
「娘娘……」玉牧難為道,「臣妾也是受了那麼大的屈辱,隻覺得難為情,不敢把事情鬧大丟了顏面嘛……」
她的宮人既稱是受了麗昭儀的嘲諷,玉牧受了委屈,皇帝又在旁,想必他沒有為玉牧說話,甚至不是默許,而是直接為麗昭儀幫腔……晏清禾心想。
但轉念一想,會不會是玉牧先挑釁在先?畢竟她宮人說的話也不能完全當真。
「說吧,到底是發生了什麼?若當真是她不對,本宮必然會替你討回公道。」
「臣妾……」玉牧為難地瞥了她一眼,猶豫片刻,還是決意講起了事情的經過。
「臣妾自從有孕以來,陛下就來陪過臣妾用過兩次晚膳,過夜更是一次都沒有……他每次都去了麗昭儀那裡,臣妾……臣妾不甘心,想要陛下念著臣妾從前的好,就穿著娘娘當年贈給臣妾的山茶粉衣裳,頭上別著初見陛下時的杏花頭飾,想著如今雖沒有朱紅的楓葉,但石榴花也可,就站在石榴樹下,在陛下會路過的必經之地等著他……」
晏清禾心知她這是要故技重施,已隱隱預料到了後面的悲哀,忍不住問道,「然後呢?」
「然後……然後陛下和麗昭儀就來了……」玉牧委屈道,「臣妾不知道為什麼,陛下會對臣妾面露不悅,明明當年……還有,臣妾說臣妾新學了曲子杏花天影,這也是陛下當年喜歡讓臣妾去學的,可如今為什麼……為什麼他就厭煩了呢……
還有,那賤人說臣妾是『東施效顰』,她還有臉說我!明明是我先來的,是我先認識的陛下,她有什麼資格說我是東施她是西施?就因為她笛簫比我要吹奏的好嗎?」
皇後一時難以跟她解釋清其中的原委,一旦告訴玉牧,她不過隻是皇帝追尋故人舊姿中的一個幻影,這對她更是一個緻命的打擊,無論是為了她還是為了她腹中的孩子,晏清禾都不應該告訴她真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