齊越剛落了兩滴淚,就又見幾個婦人走了過來,歡歡喜喜地叩拜道,
「恭喜陛下!賀喜陛下!貴妃娘娘生了一個小皇子!」
不等嬤嬤說完,景安便有眼力見兒地接過小皇子,將襁褓遞給皇帝。
齊越自是眉開眼笑,早就把剛剛的喪母之仇拋到九霄雲外,目不轉睛看著襁褓之中的孩子——他就這般安安靜靜地睡著了,也比尋常孩子要瘦小些,倒著實讓人看著心疼。
「恭賀陛下喜獲麟兒!六皇子如今就如此穩重,將來定然可成大器!」
本來眾人眼瞅世家失勢,暗暗猜測陛下對這個貴妃所出的皇子自會冷淡幾分,但如今看陛下這副慈父的模樣,便知他是毫無芥蒂,想必晏家此次必能逃過一劫了。
其中最憤懣不平的便是沈攸,太後害了他的外孫,害了他的女兒,他為陛下在新政上衝鋒陷陣、與世家打擂台,可如今晏家女生了皇子,陛下便能把這一切都輕輕放下。
是了,陛下自始至終想要除的都是世家,至於晏氏一族,沒有必要趕盡殺絕、同室操戈。
到底是有幾代皇親國戚的顏面。
想到這,沈攸更意識到了外戚的重要性,自己兢兢業業,倒不如外戚行得方便。為了四皇子,他也得給皇帝打一針強心劑。
「是啊,賀喜陛下,」沈相開口道,「清晨太史局與司天台來報天象有異,說什麼『紫氣繚繞,五星匯聚,實乃唐代文皇再世、明主降生之兆』,老臣猜想必然是這位小皇子了,所謂『生子當如孫仲謀』,陛下生子得文皇,實乃國家社稷之幸啊!」
人人都想做唐太宗,可沒人想做唐高祖。
豈料皇帝似乎毫不在意,仍舊是沉浸在為人父的喜悅之中,時不時用手指戳戳小六的臉蛋,孩子雖毫無反應,但他仍是樂此不疲。
半晌,齊越才緩過神來,「好!好!沈卿言之有理,這孩子此刻降生,正印了我軍大破逆賊之戰!確實是天降祥瑞,社稷之幸!」
齊越抱著孩子踱步了片刻,沉吟道,「古之言琰圭者,征討不義,摒除奸佞,亦為社稷之幸。朕如今就給這孩子賜名為琰,其名美玉也,與朕的瑜兒相通,姐弟倆作伴便是極好。」
眾人紛紛道賀,又聽見齊越逗著孩子問道,
「貴妃可還好?」
那嬤嬤此刻卻支支吾吾,再三猶豫後還是小心翼翼地開口道,
「娘娘出了大紅,太醫正開藥讓娘娘服下呢,想必定會沒有大礙……」
齊越一愣,意識到事情不太對勁,擡頭問道,「什麼大紅?」
「就是……就是血山崩……娘娘生產時用力過度,身子虛弱,就……血崩了……」她的聲音越來越小,最後甚至不敢說下去,隻留下一片沉默。
齊越腦中一片茫然,將孩子遞給景安,下意識地想要奔去那裡。可他最終還是沒有挪步,又在帳前反覆踱步徘徊,這些年他雖早就練成了泰山崩於前而面不改色的本事,可此刻面色卻還是唰一下地蒼白起來。
群臣還在,他作為帝王又怎能慌亂?
可是說不慌亂又是假的。
「陛下,」謝允看出了他的心思,小心道,「您不如去看望貴妃罷?」
齊越停住腳步,沒有接話,卻是靜下心來,堅定道,「子誠,為朕擬一道聖旨。」
謝允雖懵懂,但還是研墨照做,臨筆問道,「陛下請講。」
沈攸、謝允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裡,生怕皇帝一時興起立六皇子為儲。
齊越沉默,腦中閃過古往今來無數的溢美之詞,什麼秉德柔嘉,什麼毓粹高門,可他什麼也顧不上了,隻忽得在腦海中蹦出五個字。
尋微時故劍。
「立後……」齊越沉聲道,「貴妃晏氏伴朕於危難之際,有從龍之功,實乃微時故劍,今生皇六子齊琰,朕要冊封她為皇後。」
「陛下,慎重啊!」沈攸懇切道。
「是啊,」其他大臣亦是勸道,甚至不惜開口點破,「若立貴妃為後,六皇子便為嫡長,日後承繼大統,陛下就不怕世家會捲土重來?」
齊越毫不在意,「朕意已決,不必多言。什麼溢美之詞卿等自己去擬罷,反正都是虛言而已,朕不願再留遺憾……召令今日就下發各處,千裡加急發往各地,至於冊封一事,日後再議。」
沈謝二人對視一眼,都看出了皇帝關心則亂,本想找個緣由勸皇帝冷靜一下,但如今他正在興頭上,越是阻攔陛下,他就越是要執意如此,想來也隻好作罷。
齊越越想越著急,心思早已飛走了,他再也忍不了繼續待著這個地方,隨意安排了眾人幾句後,便匆匆而去,隻留下諸臣面面相覷。
陛下這世家似是清除,又像是沒清。
日後的皇後和嫡長都流著世家的血脈,日後嫡長登基,難保不會清算如今輔佐皇帝清理世家的自己……
……
晏清禾昏了三日,齊越也整整守了她三日,甚至不惜推遲了入京的行程。白日裡齊越處理政務,晏清禾便由曹蘅和元熹守著;入夜齊越得了空,第一時間就是趕過來陪著她。
但若是辛勞最多的,還得是以賀觀為首的隨行太醫們,若非他們沒日沒夜診斷病情、對症下藥,否則也難以妙手回春,保住自己這顆腦袋和頭上的烏紗帽了。
晏清禾是在一個夜晚醒來的,她一睜開眼,齊越就坐在她身邊,對著那盞燈火搖曳的燭台看著書。
晏清禾不由得笑了笑,笑世事難料,上個月還是自己守著他,如今就成了他守著自己。
「娘娘……」明月最先看到了醒來的晏清禾,連忙驚喜地喚道,「娘娘您醒了,奴婢這就去倒水……」
「你醒了?」
齊越溫柔地喚著,晏清禾看向他,發覺他突然蒼老和疲憊了許多,鬍子拉碴的,不修邊幅。
晏清禾點點頭,伸出手去摸他的鬍子,輕聲問道,「三郎,你怎麼都老成這個模樣了?」
齊越笑了笑,眼裡似有淚光,托著她的手來觸摸自己的臉,「三郎今年三十二歲,早就不是什麼清都山水郎了,清禾是不是不願相信,所以一直在夢裡去尋?」
「娘娘不知,」明月歡喜道,「娘娘生完小皇子後昏迷的這些日子,陛下一直守在娘娘身邊呢,白天處理政務,夜裡就來娘娘身邊坐在看書,一定要堅持等著娘娘醒了再返京呢……」
晏清禾聽了勸道,「那三郎先去休息罷,現在臣妾已經醒了,三郎不必憂心。」
「同你說會兒話也是好的,看著你安好,朕便也放心了,」齊越笑意盈盈,雙眸中似有星光,「否則,朕豈非要繼續『賤妾煢煢守空房,憂來思君不敢忘』?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