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除夕夜是陸辭人生中最難熬的一個晚上。
京城上下雖染了時疫,但似乎沒有影響人們對於新春即將到來的歡愉之情,潛邸周圍的大戶人家也都掛滿了紅燈籠,府外鋪了滿滿一地的爆竹,隻等新春一到,便將這天地炸出個窟窿來。
與之相較下,潛邸便冷清了許多。唯一不冷的,就隻有孩子發熱的額頭,滾燙的體溫讓旁人撫摸上去的手都招架不住。
彧兒迷糊的醒著,但神智已然是不清楚了,時不時蹦出一些讓人聽不清的字眼來。陸辭將他抱在懷裡,母子二人的頭緊緊相依相偎著。此刻的陸辭,已然不在乎自己的安危了。
縱然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,她也隻是想陪孩子走完最後一程。
「母後……父皇……」
陸辭唯一聽得清楚的,便隻有這兩個詞。她顧不上皇帝此時此刻正在何處、正在做什麼,她現在隻想把他叫過來,讓他滿足孩子的最後一個願望。
……
宮內。
為著防控時疫,宮中今年並沒有舉辦除夕家宴,各宮嬪妃也隻不過關起門來在自己宮中小心熱鬧一場便是了。
至於永安宮,卻是格外的熱鬧——不為別的,正是為著貴妃生子的緊張。
深夜太後親自坐鎮,另外另有曹蘅與舜華進入產房陪產。殿內外的人端著水盆進進出出,永安宮內一片燈火通明。
消息傳到皇帝處,齊越內心掙紮了許久,為了安全起見,終是沒有移動腳步。他在寶華殿內已經跪了許久,如今擡頭望著滿殿的神佛,唯一能做的,也隻有跪在此處祈禱眾人都相安無事而已。
永安宮有太後坐鎮,想必無事。隻是他一想到違背了從前自己說過要陪伴她生產的諾言,一股悔恨便隱隱湧上心頭,他隻能安慰自己,事急從權,她會理解的。
可是永安宮的人剛退下,便又有人焦急地一路小跑滑跪到他身後,連忙稟報道,「陛下!二皇子病重!皇後娘娘特請您過去一趟!」
齊越聽得措不及防,心中那一塊千斤重的大石頭就這樣突然壓了上來。皇後從來沒有主動讓他去過,想必這次一去,定然是……
他甚至連想一想的勇氣都沒有。
帝王急忙讓人紛紛備馬,站起身來時卻腳底一軟,差點癱了下去。景安扶住他,一臉擔憂的勸阻道,「陛下,您現在這個樣子哪能騎馬啊,還是乘坐馬車過去吧?」
齊越瞪了他一眼,「朕說備馬就是備馬,還不快去!」
「是。」景安聽罷,隻好趕忙退下照搬。
……
齊越帶著侍衛騎馬一路狂奔至潛邸,下了馬就小跑到彧兒房中,推開門,便見陸辭抱著孩子依偎在一起,其他幾個宮人和太醫站在一旁,想哭又不敢哭,隻能無聲的抽泣著。
陸辭聽到動靜,微微擡起頭,淚眼朦朧中看見齊越的身影朝自己走來。她站起身來,獃獃的望著那人,直至他走到自己面前,她才終於反應過來,將懷中滾燙的孩子抱與他。
齊越接過孩子,摸了摸他滾燙的額頭,隻用一下,手便立馬抽了回來。他心下瞭然,明白已經到了山窮水盡的時候了。
彧兒似乎也感受到了父皇的溫度,又開始呢喃般的自言自語了起來。
「父皇……父皇……」
「父皇在這呢,父皇在這呢,」齊越單手抱著他,另一隻手輕輕拍著彧兒長滿斑丘疹的背部,柔聲哄道,「彧兒不怕,彧兒不怕……」
彧兒已經無力到睜不開眼,但滾燙的眼淚還是從縫隙中流了出來。齊越為他輕輕拭去臉頰上的淚珠,卻無從為自己擦去眼角的一片晶瑩。
「父皇……彧兒乖不乖……彧兒都沒有喊痛……」
「彧兒乖,」齊越泣不成聲道,「彧兒當然乖,彧兒是父皇最愛、最喜歡的孩子,也是父皇最出色、最驕傲的孩子,其他人都比不過,京城裡世家的子弟也一個都比不過咱們彧兒呢……」
彧兒滿足地露出了一個笑容,笑得那樣甜,就好像自己身在美夢中一樣。
「父皇……母後……」彧兒安心地喚道。
「哎,母後在這裡呢……」陸辭連忙摸摸孩子的頭,撫慰道。
不知過了多久,天地間安靜了下來,彧兒再也不喚了。而齊越,感受著懷中孩子的體溫,在一點一滴地流逝。
他明白,都結束了。
他將孩子抱還給陸辭,讓她還能在這最後一刻感受感受孩子的溫度。陸辭接過孩子,知道一切都結束了,終於,她再也忍受不住,嚎啕大哭了起來。身旁的人也紛紛抽泣。
突然間,一聲巨大的敲鑼打鼓聲起勢,接著便是鋪天蓋地的爆竹聲,那排山倒海之勢把潛邸裡眾人的哭泣都給淹沒了。是府外,是其他的高門大戶慶祝新春的聲音。
原來已經到了新年,如今已然是政和七年。
爆竹聲中一歲除,春風送暖入屠蘇。
真是好一個爆竹聲中一歲除啊……
齊越冷笑兩聲,對身旁的景安吩咐道,「朕的兒子死了,他們還有心在這裡放爆竹慶祝,來人,去把他們都給罵醒,全家跪在門口給太子守孝。」
「太子?」景安猶豫道。
「對,太子。」齊越呢喃道,「朕如今最後悔的,就是沒有在這孩子生前冊封他。或許這樣,朕與他的父子之情就不會留有那麼多的遺憾了。」
景安聽罷,隻得道,「是,奴才現在就去。」
「等等!」心如死灰的陸辭突然攔住他道,「別去……」
齊越質疑地望著她,隻聽見她萬念俱灰地解釋道,「他們眼下正歡快,也無非隻是想博個好彩頭罷了。罵了他們又有什麼用,他們反倒要在背地裡咒罵我的孩子走的不對,讓彧兒在底下也不安生……何況,京城那麼多人都在慶祝,沒了這家的爆竹還有那家的煙花,又怎麼罵的過來……」
「是啊,皇後娘娘說的是,」景安也趕緊小心翼翼地勸道,「今日天一亮奴才再昭告天下,也是一樣的,陛下……」
「罷了,」齊越見陸辭為了孩子勸阻,也不願違了她最後的心意,隻是吩咐景安,「潛邸周圍一圈的人都給朕調查清楚,旁人不明真相也就罷了,他們明知道太子就在此處,也敢如此造次,每戶當家的一律杖責四十。」
「是。」
不一會兒,近處的爆竹聲終於停了,遠處的煙花又開始綻放在夜空之中。各色煙花絢爛地照映在軒窗上,燭光搖曳,隻叫人看的肝腸寸斷。
政和六年,十二月三十日夜,帝嫡長子齊彧薨,時年六歲。帝悲徹,罷朝一月,追封其為璟瑞太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