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月初二,龍擡頭。
京郊圍場的玉帶河畔,積雪消融,嫩柳初綻,空氣中瀰漫著潮濕泥土與新草的清新氣息。一年一度的踏青盛會,幾乎整個京城的勛貴子弟與閨閣淑女都被下了邀帖。河岸草地上,色彩斑斕的風箏爭相鬥艷,歡聲笑語與絲竹管弦之聲交織,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。
皇子公主們自然也在其中。元熹今日穿著鵝黃春衫,外罩一件銀線綉蝶的淺碧鬥篷,明媚嬌艷,如同枝頭最鮮亮的那朵迎春花。她身邊簇擁著不少精心打扮、意欲博取公主青睞的年輕公子,王尚書家的幼子、李閣老的嫡孫、梁國公的雙生子……言笑晏晏,極盡奉承之能事。
元熹面上維持著矜持得體的微笑,眼神卻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疏離與不耐,她讓他們幾個趕快去作詩,終於敷衍完後,又打量著周圍,看到要比試的男兒們早已聚在一塊兒了,女眷們則四處散開玩耍,最終她將目光鎖定在了橫波表姐身上,朝她走去。
「臣女給公主請安。」
「不必多禮,姐姐快些起來,」元熹笑意盈盈,連忙親手扶起她,看了看她身後,疑惑道,「橫塘妹妹怎麼沒有來?」
她瞥向男人堆裡的阿照,這話自然是替這小子問的。
橫波解釋道,「橫塘身子骨一向有些弱,母親怕她二月天裡著涼受凍,便沒讓她出門。怎麼了公主,是公主尋橫塘有什麼事嗎?」
「原是這樣……沒什麼,」元熹笑道,望向阿照,「我不過是替旁人問一聲罷了。」
橫波也順著她的視線望去,不過那堆男子裡,她也不知公主說的是哪一位,剛要開口問問,就聽見元熹低聲調侃道,「好嫂子,你來了就好,我先代三哥來問候你一聲。」
橫波臉上又蕩漾起紅暈,笑著沒好氣地同樣低聲「回擊」道,「公主可別拿我開玩笑了,剛剛公主身邊,不知圍了多少青年才俊呢……」
「青年才俊?」元熹滑稽一笑,挑眉道,「這裡有哪個人,能比得上我三哥哥呢?」
「怎麼沒有?」橫波欣賞的,是齊瑾與她同頻共振的靈魂,是二人共同被隱藏在世俗規矩底下的叛逆,是仿詩鬼李賀奇崛冷艷風格時的會心一笑,她才不在乎世人標準下的才華和俊傑呢,故也承認在這一套標準下有不少勝過心上人的青年,她環顧四周,最終將目光鎖定在了某個人身上。
「公主快看!河畔上的那位,不就也不輸三皇子嗎?」
元熹朝著她的目光,越過眼前這些聒噪的身影,投向不遠處臨水而立的那道挺拔身影。
謝貞觀。
元熹蹙眉,「就他?」
他今日穿著一身利落的墨青色騎裝,身姿如松,正與幾位同齡的羽林軍同僚低聲交談。陽光落在他稜角分明的側臉上,更顯英挺冷峻。他似乎全然無視了公主那邊熱鬧的場面,目光沉靜地望著波光粼粼的河面,偶爾才回應同僚一兩句,神情專註而疏離。
「少年將軍,難道還不好嗎?」
「呵……」元熹勉強地笑了笑,像被戳中心思般故意說道,「他還行吧,卻也沒有讓本宮心動的程度,比三哥差遠了……」
殊不知,這番話已然順著微風,被某人聽了去。
橫波的心其實已經早就飄去了齊瑾那邊,既然元熹知道二人之事,她也就大大方方地邀請道,「公主,咱們去三殿下那邊看看吧,我也想聽聽他們在談論什麼。」
元熹回過神來,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。
「——阿照,項羽剛愎自用,有勇無謀,鴻門宴上放走劉邦,已是婦人之仁,烏江自刎更是愚不可及。若他真過了江東,以他殘暴失盡人心的做派,難道還能捲土重來?不過是苟延殘喘,徒增笑柄罷了!此乃天意,命該如此,這樣的人,難道還能稱之為英雄嗎?」
齊瑾說罷,下首的公子們也都議論紛紛,低聲交談著,有贊同的,也有反駁的。
聽樣子,他們是在辯項羽究竟是個英雄與否。
「三哥此言差矣,」緊接著是阿照清朗而堅定的反駁聲,帶著少年人特有的執拗,「項羽雖剛愎,卻重信義,不肯過江東,是愧對江東父老,寧死不負其氣節!『生當作人傑,死亦為鬼雄』,這份氣魄,豈能以成敗論之?所謂『江東子弟多才俊,捲土重來未可知』,若他肯忍一時之辱,未必沒有機會!縱然自刎烏江,也堪稱一世豪傑,如何不是英雄?」
「呵,氣節?氣節能當飯吃?能換回他的三千江東子弟?阿照,你太理想了。」齊瑾意氣風發地站在人群中央,反駁道。
周圍人紛紛點頭稱是。
「江東子弟今雖在,肯為君王卷土來?」元熹在下面不自覺地輕輕吟道。
「元熹,」她的話被齊瑾迅速捕捉到了,齊瑾見她與自己意見一緻,便邀她上來,明知故問道,「你怎麼看待?」
「哦?」元熹雖心裡支持三哥,但為了給阿照撐場子,她也不得不硬著頭皮走上前來,「聽三哥的意思,倒是在論西楚霸王是不是個英雄?隻是不知……怎麼養才能成為英雄?」
五皇子齊徵得意笑了笑,一馬當先地解釋道,「所謂英雄,自然是英勇過人、能當大任,有濟世之才的人!所謂『亂世之梟雄,治世之能臣』也!」
「那照五弟的話說,項羽也曾破釜沉舟、以少勝多,在鹹陽舉鼎問秦,是不可多得的英武之才呀?」元熹反問道。
「這……」齊徵遲疑一秒後又道,「可是他兵敗身死,剛愎自用,沒有濟世之才!」
「他亡了秦朝,分封諸王,使天下恢復了寧靜,怎麼不算是濟世呢?」
齊徵猶豫了,這時,底下一個王孫站出來說道,「項羽不過是個敗者,何以能稱英雄?」
「若以成敗論英雄,那何以論成敗?自古成敗轉頭空,曹魏謀奪漢室江山也不過半百,轉眼又被司馬家奪取了,秦朝更隻有短短三十六載,且不得民心,難道始皇這個暴君也是英雄不成?」(PS:秦始皇是過大於功的暴君是古代的政治正確)
「這……」
眾人說不出話來。
阿照在一旁看著姐姐,看著她站在光裡的模樣,很是好看。
「元熹,」齊瑾剛剛一直平靜地凝視著大放光彩的妹妹,而今問道,「既然依你的意思,為何又要在下方念出『江東子弟今雖在,肯為君王卷土來』之句呢?」
元熹輕笑道,「他是個英雄、梟雄,也與這句詩並不矛盾,到底是贏家漢高祖技高一籌,得了這天下。況且,別說是今日讓我說明項羽是英雄的理由,便是證明他不是英雄的理由,我也有一萬種說法。我需要他是英雄時,他就是有氣節、有骨氣的大英雄;我不需要他時,他就是個殺人屠城的暴君。」
元熹風光無限地掃視了一圈,在場的男子們除了齊瑾和齊琰無不是一臉的不可置信,像是信仰遭到了撼動,他們沒想到一個女子竟然說出這種有悖於儒家人倫的狂悖之言。元熹不在乎他們的目光,為君之論與為臣之論本就不同,不必理會,她最終將目光落在弟弟身上,笑道,「阿照,你明白了嗎?」
阿照點點頭,笑著對姐姐一拜,「多謝姐姐,阿照受教了。」
元熹頷首,正要離開,沒想到一向倨傲的三哥竟叫住了她,更是也恭謙地朝妹妹一拜,「多謝妹妹,三哥也受教了。」
元熹心中贏了他的那絲快感此刻卻並沒有佔據頭腦,反而為三哥失去了他的驕傲而感到失落。
在她的心中,三哥就該是最明媚的。
她複雜地看了他一眼,擠出一個笑意,「三哥何須如此客氣?你們繼續罷,或是議論時政,或是作詩寫賦,我沒興趣,就先去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