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為朕準備的?」皇帝問道。
「嗯,」燕燕羞顏笑道,「都怪陛下,陛下就應該視而不見才對,現在就看見了臣妾準備給陛下的驚喜,那臣妾還準備什麼呢?」
「隻要是你準備的,朕都喜歡,」齊越隨意道,拿起靴子,「讓朕看看合腳與否。」
「不行!」燕燕將靴子一把奪回,藏在身後,俏皮道,「裡頭還有針線呢,陛下若穿了,臣妾豈不成了弒君之人?」
「弒君倒不至於,」齊越也爽朗笑道,「隻是會變成個瘸子罷了。」
「對了,」燕燕甜甜一笑,似是想起了什麼,試探著問道,「曾經也有人,為陛下做過靴子、縫過衣裳嗎?」
皇帝的笑意僵在臉上,燕燕見狀,緩和祈福道,「想必,皇後娘娘做過罷?」
「她?」齊越淡淡道,他腦海中閃過二人的從前,那人的針線總是做給孩子們的,宮中的孩子人人有份,而隻有閑暇時才肯為自己做,譬如用秋狩獵來的玄狐皮做成的冬帽,然而這僅有的,此時此刻也沒有了,冬帽在而今的時節就如同寒日的蒲扇,隻剩下四個字——
不合時宜。
「倒是做過,怎麼了?」他問道。
「沒什麼,」燕燕見他沒有生氣,再進一步道,「那文昭皇後呢?」
皇帝的心又是一緊,他餘生都在逃避陸辭帶給他的難以磨滅的陰影,以至於那些年的濃情蜜意,都能成為他午夜夢回時的夢魘,她的吞金自殺、她的反抗、她的不屑,更是猶如五指山一樣牢牢地壓著他,而她亦如在汨羅江的屈原一般站在山顛,宣告著誰才是真正的懦夫。
齊越耗著最後一絲耐心,冷淡道,「也做過,燕燕到底想說什麼呢?」
燕燕見他生了氣,心底便對這宮中的傳言有了幾分把握,卻又害怕惹惱了他,不知道自己是否該說下去,半晌後,她才小心翼翼地拉著他的手解釋道,
「臣妾入宮這兩個月,隱隱聽過宮人嚼舌根,臣妾聽了一嘴,也對當年先皇後之事知曉了兩三分。臣妾想說的是——悟已往之不諫,知來者之可追,陛下既然不想提,那咱們就不提,有燕燕陪著你,陛下可以不必對從前種種而耿耿於懷,咱們可以一起朝前看,好不好?」
齊越擡眸向她看去,一雙含情眼,琥珀般的明眸在此刻熠熠生輝,讓他想起那年大婚時的心跳,卻記不起蓋頭之下的那羞顏未嘗開的面龐,他努力地試圖回憶起,卻隻能在心頭倒映起一個模糊的身影,那人的一顰一笑與眼前人的既像,也不像,眉目漸漸重疊,他卻突然中斷了回憶,他不願再想起,他寧願心中的身影是眼前這個女子。
他寧願逃避。
帝王終不肯敞開心扉,暴露自己的心魔,他隻是輕嗯一聲,勉強道,「好。」
燕燕看出了他的逃避,心中生出三分難過,但僅僅也隻是難過——
有一天,遲早有一天,他的心會屬於自己,隻屬於自己。
「那咱們早些安置吧,好不好?」燕燕莞爾一笑道。
齊越點點頭,便見燕燕主動靠了過來,輕輕貼住他的唇,長長的睫毛貼在肌膚之上,癢癢的,心也隨之蕩漾。
……
深夜,鳳儀宮。
「娘娘,早些休息罷,這針線什麼時候做也來得及。」微雨忍不住輕輕打了個哈欠,睏倦道。
「你若倦了,就先去睡罷,本宮就是睡不著,才拿針線打發時光的。」晏清禾倚在床邊,平靜道。
「是啊微雨,有我守著娘娘就足夠了,你去吧。」落華也道。
微雨倔強地搖搖頭,「我也要守著娘娘。隻是我不知道,娘娘緣何會睡不著?可是有什麼心事,不如也說與咱們聽聽,算是給娘娘解乏。」
晏清抿嘴一笑,「你啊,倒像是彩雲曾經的模樣,隻是本宮能有什麼心事呢,左不過上了歲數,就喜歡將那些陳年舊事擺出來品了又品罷了……」
「那娘娘現在在品什麼呢?」
晏清禾沉默片刻,方才應道,「你們知道,今日是誰的生辰嗎?」
二人一向自詡聰慧過人,這宮中上至嬪妃皇嗣與命婦,下至鳳儀宮的宮女宦官,眾人的生辰沒有記不得的,隻是今日……
二人隻好蹙眉,無奈地搖了搖頭。
「你們怎麼會知道呢?她死的時候你們甚至都沒有入宮。」晏清禾冷笑道,「今日是敬武太後的誕辰,如果她還活著,如今整好六十周歲。」
落華微雨面面相覷,二人都不曾見過敬武太後,隻知道她是自縊而亡,甚至她們都不清楚,敬武太後到底是旁人說的意圖謀反而失敗自縊,還是如史書上記載的一般是被反賊挾持而寧死不屈。
微雨大著膽子開口道,「那娘娘是不是在想念太後娘娘呢?」
畢竟二人是血濃於水的姑侄,縱然太後是兵變的罪魁禍首,娘娘她又怎麼會因此痛恨於她呢?
晏清禾冷哼一聲,「想念?她殺了爹爹,害得世家百年根基毀於一旦,卻獨留我苟活於世,苦苦撐著風雨飄搖的晏家,我合該恨她才是。」
落華微雨也不知說什麼好了,二人尷尬之際,又聽得娘娘繼續說道,
「可是我又不想她死,她要是不死,明兒和嫽兒這兩個孩子就萬不會被送去和親……我有時候在想,我會不會走錯了路,下錯了棋……」
她低頭看著手邊的兩件肚兜,這是她為明嫽她們的孩子親手準備的,儘管相隔萬裡,她沒有一日能夠停止思念,也沒有一刻能夠忘記,這一切都是誰造成的。
「娘娘……」落華寬慰道,「誰也不知道未來是什麼模樣,當年娘娘立下從龍之功不假,但憑您一己之力,改變不了時局,沒有您,或許如今的結局也沒有什麼不同,何況娘娘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,更沒有自責的道理。」
晏清禾搖搖頭,「無論是當今的太後,還是如今的陛下,都沒有什麼不同,同樣都是打著家國責任的名義,他們一個殺了我的父親,一個奪走了我的明兒,無論選哪一條路,都要套上這狗鏈,忍受他們所帶來的屈辱罷了……我隻恨自己,當年還沾沾自喜,什麼生死相隨、情深義重,都是笑話!」
「娘娘……」
「罷了,罷了,」晏清禾長嘆一聲,自嘲道,「左右這些都不重要了,我去和一個死人動什麼勞什子氣呢……
姑母,你要是在天有靈,就保佑我的瑜兒和琰兒前途光明,不要似你一樣,竹籃打水一場空……」
她閉上眼,腦海中緩緩浮現起太後的模樣——
想起十六歲那年賞花宴入宮,年滿四十的皇後雍容華貴、衣香鬢影,神情之下卻藏著不為人知的疲憊,一如而今的自己;
想起十幾年前她在寶華殿中對自己說的那番雄心壯志的豪言壯語,在數十年後以起兵自證;
想到她最終獨身一人,自縊於寶華殿。
而自己也最終是與她活的越來越像,那自己……會不會步上她的後塵……
不,決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