政和十二年,九月二十八日。
當晏清禾再見到賀觀的那一刻,懸著的心才終於能暫時放下,就像久困於暗室的人再見天日,這多日來的光陰簡直就是恍如隔世。
賀觀被衛濤「拎」來時顯得有些狼狽,不知所措。但這份質疑之心很快就因見到久違的貴妃和陛下而打消。他恍然大悟,才發現原來營中傳言不虛,陛下實為遇刺,如今躺在病榻上九死一生。
「微臣請貴妃娘娘安。」
「賀太醫不必多禮。」
晏清禾急切地走過去扶起他,卻在站起來時兩眼一黑,頭暈目眩,險些倒了下去,幸虧賀觀趕緊扶著她坐下,自己還未開口,賀觀就自顧自地取出藥箱中的工具為其診脈。
衛濤倚在門口,皺了皺眉。
半晌之後,賀觀絲毫不見放鬆,眉頭反倒越擰越緊,一言不發,最後擡手,隻嘆了一聲。
晏清禾心中空落落的,似有大廈轟然坍塌,下一刻轉念一想,反倒多了幾分認命般的豁達與閑適,玩笑道,
「賀太醫,何故如此嘆氣?莫非你也與我同壽不成?」
賀觀嘴角也掛起一絲自覺滑稽的笑意,「微臣還是那句老話,娘娘自己不愛惜身子,臣縱然為華佗在世也無濟於補,唯有聽從天意罷了。」
晏清禾心下動容,不甘道,「本宮……還有多少壽數?」
「娘娘玉體虧損嚴重,胎強母弱,隻怕是生產之時會兇險萬分。但……」賀觀頓了頓,似乎是在心中求證著自己的醫術,「若娘娘能從這鬼門關上走回來,微臣便也有信心冒充一次扁鵲、華佗。」
晏清禾聽罷,自嘲地笑了笑,沒想到自己在這九死中還能有一生的希冀,隻是這希冀也太過於渺茫了些。
「本宮明白了,有賀太醫這句話,本宮也能放心許多。」
晏清禾看向他,發現賀觀冷靜地外表下倒是有些許頹唐,亦如多年前他向沈氏投毒被自己發現時的那副模樣,同樣的無能為力,同樣的心如死灰。
「賀太醫,你出身於醫學名門,家中枝葉繁茂,德高望重,自己也年紀輕輕身居太醫院要職,不可不謂是春風得意。怎麼?賀太醫如今倒似本宮這般將死之人一樣,垂垂老矣了?難不成,你是擔憂衛大人不把你帶回去?」
晏清禾看了眼倚在門口的衛濤,玩笑道。
「微臣……」賀觀猶豫了,其實告訴貴妃也不可,隻是衛濤在場,倒顯得多事,便隨意瞎謅,接過晏清禾的話編排衛濤道,
「微臣與娘娘的心是一樣的,同樣憂心陛下如今的境況。再者,微臣也怕救不了陛下,衛大人到時候要把微臣從山崖上推下去呢。」
二人相視一笑,不約而同地看向衛濤,衛濤百無聊賴,將頭扭了過去,打算眼不見為凈。
「原是如此,」晏清禾拐回正題,「這些年來,你一直是因為彩雲的緣故才幫助本宮,如今五年過去,你仍是久未成家,難道你的家人不曾逼迫過你嗎?」
「臣非獨子,家中先祖亦有了為鑽研醫術而終身未婚的先例,家裡雖是無奈,但也強求不來。其實……微臣也並非執意要孤零終身,隻是五年太短,微臣還放不下心中執念,那便隻能再等十年、二十年了。」
晏清禾聽罷,暗暗欽佩於他的專一長情,但轉念一想,執念未放,或許正是因為心意未平,或許賀觀正因此時埋怨著自己,繼而嘆道,
「可惜,本宮還未能兌現自己的承諾——讓沈氏償命,或許便要命不久矣了,或許還要坐在沈氏前頭。本宮會修一封手書,你將這封手書交於淑妃,她會替我、也替你……」
「娘娘!」賀觀痛心制止,厲聲道,「微臣不願做這個縮頭烏龜,要是娘娘真想囑託,那就好好活著見到淑妃娘娘的那一日罷!微臣……自會儘力而為。」
同是天涯淪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識。
這時,衛濤不耐煩地輕笑一聲,「早知道娘娘召胡太醫來是為了敘舊,微臣便不領命而為了。」
晏清禾這才從悲傷的氛圍中轉圜過來,看到賀觀一頭霧水,她解釋道,「胡太醫不必理會他,隻當他不存在就是了。不過,還請賀太醫為陛下醫治。」
賀觀緩過神來,將目光緩緩移向病榻上的皇帝,診脈半晌後,又用銀針紮向齊越的穴位,不出一炷香的時間,銀針上便爬滿了玄黑之色。
晏清禾與衛濤二人皆是看得屏氣凝神,心眼提到了嗓子裡,大氣都不敢喘。看到銀針泛黑,衛濤率先打破了室內的沉默,焦急問道,
「陛下如何!」
賀觀沒有接話,反而詢問道,「陛下可是為暗箭所傷?」
「是。」
賀觀沉默片刻,道,「陛下身上既有劍傷,亦有箭毒。龍體上的劍傷隻傷及表皮,並無大礙,且醫治得當,傷口早已結痂。隻是這暗箭箭頭上含有一種蛇毒,毒性雖烈,但卻延緩遲慢,這便也就是陛下重傷不醒卻尚有氣息的緣故。依微臣所見,怕是若非刮骨療毒,否則難愈。」
聽的二人眼中滿是不可置信,「刮骨療毒?」
「是,」賀觀一邊取出銀針,一邊答道,「換句話說,也就是隔開皮肉,用銀針將毒素逼至一處,再清理其內的毒素,方可治癒。」
「陛下禦體,豈容有傷?」衛濤倔強道,但明顯底氣不足,他既擔心賀觀的醫術是否能夠勝任,又害怕若是再拖,陛下就真的再也不會再醒來了。
他將目光移向貴妃,隻見晏清禾沉思片刻,冷靜問道,「賀太醫可有把握?」
賀觀眼也不眨,「臣隻見過家祖和家父,自己隻學過書本知識。」
「你!」衛濤惱怒道。
賀觀自嘲般微微一笑,晏清禾驚異於他還能笑得出來,但轉念一想,他出身醫學名門,年紀輕輕就身居太醫院要職,這樣的人,縱然表面謙謹,內心也是狂傲的。
「不過衛大人請放心,」賀觀道,「無論如何,陛下的境遇都不會比如今更差了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