縣令看著在他眼前四處亂飄的黑團,張大的嘴巴緩緩閉上,死心了:「這就是非常手段?」
潘筠點頭。
李老爺瞪大雙眼問:「這能看出什麼來?」
縣令:「對啊,能看出什麼來?」
潘筠掃了他們一眼,臉在昏暗的燈光下若隱若現,在一堆屍骨面前顯得陰森森的。
她哼了一聲道:「能看出來的東西可多了。」
她打了一個響指,在屋裡亂竄的黑霧們淩空停住,在縣令正臉前的一團像拳頭那麼大的黑霧慢慢滾動逸散,在他眼前攤開,像墨那麼黑的黑霧湧動成了一片黑煙,到灰色的煙霧……
最後灰色的煙霧飄動,一張嬌俏的年輕女子的臉出現,她似乎是一道虛影,由灰霧構成。
在眾人瞪大的眼睛中,她緩緩勾起嘴角,背過身。
那似乎是另一方世界,她背對著他們跑走,似乎是聽到了什麼,驀然回首,俏然一笑,眼中好似盛著星光。
「這……」她的活潑,她的快樂,似乎要衝破灰霧撲出來,縣令不由的上前一步,但灰霧忽而糊成一團,就好似一團墨憑空而落,將水霧染成了黑色。
灰霧在他眼前快速匯聚,又變成了一團黑霧。
黑霧凝成一團,咻的一聲投入一具白骨中,消失不見。
潘筠走到那具屍骨前,和目瞪口呆的幾人道:「這是她。」
縣令艱澀的道:「剛才我們見到的女子是她?那段像重演的海市蜃樓一樣的東西是?」
「是她殘存的記憶,」潘筠道:「我說過,人死後,絕大多數鬼魂都記不全事情,或是忘記最近的事,或是忘記最遠的事。
而你們現在看到的這些黑霧,全是殘魂,他們存在的時間更長,忘記的記憶更多,所以你們很難從他們身上直接得到答案,但,不代表你們什麼都得不到。」
「畫師!」縣令突然大喊:「將畫師叫來,把他們的樣子全部畫下來!」
縣尉:「……大人,這一時半刻的上哪兒找畫師?」
縣令沉默了一下後道:「把筆墨拿來,我來畫!」
仵作立刻把筆墨奉上。
李公子沉聲道:「縣尊,我助你!」
可惜了,這屋裡隻有一支筆。
潘筠嫌棄不已,最後還是自己在袖子裡掏了掏,掏出一支來給他。
遞給縣尉一支,仵作一支,李文英一支,她自己也拿了一支。
大家齊刷刷的看向她的衣袖,哦,李文英除外。
潘筠冷淡的回視:「貧道連亡魂都能讓你們看到了,袖裡乾坤藏幾支筆有何希奇的?」
大家覺得她說的有道理,紛紛點頭。
在場的,不是讀書人,就是道士,要麼是縣衙裡破案的老手,拿到筆的,除了縣尉的作畫能力差一點外,其他人都不差。
但不要緊,兩兩組合,除了畫畫之外,還可以記錄看到的畫面的信息。
所以,連衙差甲乙丙都分組了。
衙差甲就跟潘筠分在了一組。
潘筠一個響指,空中凝滯的黑霧們瞬間活潑起來,在屋裡四處亂飛,偶爾還砰砰幾下互相撞擊,發出一陣鬼哭狼嚎。
縣令他們一邊拿著筆堅強的站立,一邊兩兩擠在一起瑟瑟發抖。
但黑霧們卻很有規矩的樣子,每次都隻有四團黑霧在他們面前化成灰霧,顯露出自己的樣子,並播放他們記憶裡最深刻的回憶。
縣令他們立即一組選擇一團記錄。
仵作最忙,他主要負責記下他們畫完記完之後這些灰霧重新凝成黑霧融入自身。
他給他們編號,還要把各組畫好的人像給放在屍骨上,這樣,他們之後就可以分得出,哪一具屍骨是誰了。
到時候再對應他們的死法,再調查和詢問時會方便很多,能得到很多信息。
被關在屋裡的十人忙了一晚上,隻有李老爺毫無用處,躲在潘筠身後擔驚受怕了一晚上。
門一打開,豎著耳朵趴在門上偷聽的衙差們差點跌進屋裡。
見十人神色萎靡,眼底青黑,衙差們緊張又害怕:「大人,你們被怨鬼纏了一夜?」
「胡說什麼呢?」縣令將一疊畫像遞給他們,沉聲道:「到各個青樓楚館去找,看看是否有人認得畫上的人。」
衙差翻了翻,咦了一聲道:「這不是萬春樓的桃紅嗎?」
縣令立即扭頭:「你認得她?」
衙差道:「大人明鑒,小的可不敢逛花樓,隻是小的巡街,不免知道的人多,這是萬春樓的桃紅,是六年前吉安有名的花魁,後來聽說他被一北方的客商贖走享福去了,怎麼……」
縣令立刻反應過來,下令道:「去各個樓裡找,尤其是這十年,不,是二十年,二十年裡各個樓裡有名的藝伎歌姬,以及小倌,被贖走的,或是自贖離開的,全都仔細查一遍!」
衙差領命而去。
縣令回頭看向縣尉,沉聲道:「周縣尉,我才上任幾年,但你卻是吉安本地人,這些畫上的女子和男子,你認得幾個?」
縣尉咽了咽口水,低聲道:「下官認得七個。」
縣令看向李老爺。
李老爺也咽了咽口水,小聲道:「回縣尊,我,我認得少些,認得五個。」
縣令點頭:「那就好,接下來我們就去前廳談一談你們知道的吧。」
縣令他是真不知道,外來的和尚不好念經,外來的強龍更是耳朵眼睛都被人捂上了。
之前楊稷的一些犯罪事實他能知道,那是因為他毫不掩飾的一部分。
比如為了爭地,他把人腦袋開瓢,打死了人。
即便有人替他頂罪,縣令一開始不知道,還帶著對楊士奇兒子的濾鏡,但一年兩年下來,他也摸到邊了。
但這屍坑的事,他是真不知情。
他真不知,當地人出身的縣尉,以及隱隱參與其中的李老爺卻未必不知。
縣令還算給他們面子,沒有叫其他的官吏來參審,隻是叫了仵作和一個書記員在場。
哦,還有他消失了一晚上的師爺。
師爺昨天休沐,陪了夫人一晚上,一回來,天塌了一半。
「什麼?吉安縣出現了屍坑,裡面有十多具屍首?」
「什麼?這些屍首還和楊稷有關係?」
「什麼——」師爺聲音都劈叉了:「這事縣尉和李老爺還參與其中!」
縣尉和李老爺立即分辨道:「沒有,我們沒有!」
師爺臉色發白,喃喃:「這不重要,這都不重要了,大人,你轄下出了這麼惡劣的事,這,這是要仕途盡毀啊~~」
一個晚上過去,縣令已經冷靜下來,能夠平靜的接受自己未來的命運了:「所以子舒要早做打算,此案過後,你就走吧。」
師爺大哭:「縣尊!」
作為一個幕僚,跟對主子,就跟鳥選樹搭窩一樣,一輩子可能就選一次。
這個縣令是他從一百多個進士中選出來的,比他選老婆還要認真謹慎。
他們倆才度過一次大危機,還抱上了一條大腿,前途正光明的時候,天塌了!
師爺如何甘心?
這比他當年鄉試落榜還要傷心十倍啊。
師爺抱著縣令嚎啕大哭。
潘筠第一次見一個大男人哭得這麼傷心,眼淚鼻涕一起流。
她實在不忍心,幾次想要上前安慰,但都插不進去話。
李文英道:「別安慰了,讓他哭吧,縣令也就是好面子,不然他昨天就要嚎啕大哭了。」
潘筠:「一個大老爺們,這有什麼好哭的?」
「多年心血毀於一旦,試想想,你費盡心機,努力多年,終於從無修鍊到第一侯,然而天降橫禍,你突然從第一侯掉到了連武功都沒有的境地,你會如何?」
潘筠的眼眶一下就紅了。
李文英沒留意,繼續嘆道:「男兒有淚不輕彈,隻是未到傷心處。」
「我懂。」潘筠沉重的道。
「什麼?」李文英驚訝的看她:「你懂?」
潘筠沉重的點頭,目光直直地看向躲在屋角的潘小黑:「我太懂了!」
因為,她經歷過啊!
二十多年的努力一朝消失,前世,她快修到第二侯的修為,她存了多年的小錢錢,一下從回到嬰兒時期,是真的從頭開始。
這沒什麼,關鍵是,她還經歷過八年,不管怎麼從頭開始都開始不了的頭。
潘筠再看向師爺時就很能共情他了。
好在能做師爺的都有些腦子,還是可以控制自己情緒的。
他很快停住了哭泣,擦乾眼淚就鄭重的問:「縣尊想如何處理此事?」
「這可能是我離任前辦的最後一樁案子了,所以不管此案涉及誰,本官一定要將他們捉拿歸案,繩之於法!」縣令憤怒地道。
師爺一臉嚴肅的抱拳,大聲應道:「是!子舒一定助縣尊辦妥此案,不辜負您的期望!」
縣令指著驗屍房的方向道:「是不辜負他們!」
師爺應下!
潘筠聽完,腳步輕挪,湊到李公子身邊,低聲問道:「這個縣令叫什麼?」
李公子:「……鄔志鴻,真定人士。」
潘筠感嘆道:「河北多義士啊~~」
李公子:……
李公子垂下眼眸,壓低聲音道:「你不是一直看不上他嗎?」
「瞎說,」潘筠嚴肅道:「我對縣令一向尊重……」
李公子輕哼一聲:「從昨天到昨晚,你可沒少嚇唬人,我看你看他和我爹的眼神是一樣的。」
「那是昨日的我看昨日的縣令,而我是今日的我,縣令也是今日的縣令。」潘筠捅了捅他,反問道:「話說,你爹會招供嗎?」
李公子不吭聲,也不搭理她了。
在眾人的目光下,李老爺臉上的冷汗越來越多,師爺先是威脅他:「李老爺,現在我們老爺的仕途都要毀了,你若還閉嘴不言,我們可就沒那麼客氣了。」
然後又溫聲安撫他:「李老爺,那些人把屍體藏在你家的山裡,打的什麼主意大家都知道,他們都不顧你的死活,你還顧他們的死活幹什麼?」
縣令在一旁哼了一聲道:「你怕他們報復你李家,難道就不怕本縣?」
李老爺連忙搖手說不是。
「你以為你不說,他們就會放過李家了嗎?」縣令道:「他們曾經跟楊稷多好啊,楊稷沒少借著楊家的權勢方便他們,結果楊稷一失勢,有多少人為楊稷奔走過?落井下石的比比皆是,你自覺比之楊稷給他們的還多嗎?」
李老爺暗道:我給他們的自然沒有楊稷給的多,但我也沒像楊稷一樣索要他們的東西啊~~
不過,李老爺也不敢肯定,他真的閉口不說,那些人就能放過李家。
正如潘筠所言,那些人的心都是黑的,如果不能確定能放過李家,不如有一個算一個,全拉下水,大家一起失勢,李家能更安全。
而且,還有那些冤魂呢。
他也是怕了那些冤魂。
於是,李老爺咬咬牙,跺跺腳,低著頭全招了。
「縣尊明鑒,這事我是真沒參與,我,我也不知詳情,從未參與過。」
縣令沉聲道:「那你是怎麼知道這個屍坑的?」
「大約是九年前,有一回我在縣裡查賬完了,出城門的時候天就黑了,結果我家的車走到山腳輪子就壞了,車倒進了樹林裡,我當時沒傷到,人卻嚇得不輕。」
「我當時和車夫就坐在樹林裡緩一口氣,就在那時候,有人趕著一輛車過來,我們聽見聲音正要上前求助,結果就見他們在不遠處停下,從車上搬下來一具屍首。」
眾人一聽,都屏住了呼吸。
李老爺想起那晚上的驚險,還咽了咽口水:「當時夜光昏暗,但我還是看到了,那是個女子,頭髮很長,用草席裹著,露出來的肩膀、手臂白花花的,還有很多血痕,看上去似乎未著寸縷。」
「這一看就是兇案,他們一行三人,看上去人高馬大的,我和車夫都嚇壞了,不敢吭聲。」
縣令氣得一拍驚堂木,怒道:「當時不敢吭聲,為何事後也不報官?若報官,便可避免後面那許多人被害!」
縣令氣得在大堂上團團轉:「九年,九年啊,不知這九年被害了多少人!?」
李老爺低頭不語。
縣令深呼吸一句,沉聲問道:「繼續!」
李老爺委屈道:「我當時就認出了其中一個人,那是楊稷身邊的人,我豈敢報官?」(本章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