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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卷 南域篇 第99章 采蓮,跋山

劍問九州 衛河 9720 2025-05-12 13:46

  這一夜,獨山九千魔獸沖出獨山王手下四大妖王布下的封鎖線,南下前往先轸二十萬大軍所在的玉城。

  九千騎兵騎上魔獸,成為北境有史以來唯一能和大周鐵騎對陣的魔獸騎兵。

  “蒙恬。”先轸騎在骷髅戰馬上,右手按着名劍渡劫,看着玉城風雪中肅穆的九千騎兵,聲音曆經滄桑:“七十年前,晉王羽要我死,我遣散手下将領,說六萬大軍,我要一人統領。”

  漫天風雪,如狂刀縱橫北境。

  先轸仰望玉城漆黑的夜空,猩紅的眼睛如岩漿暗湧,說:“我告訴你們,随我出征,必死無疑。獨山,北境有史以來,從未有人能翻越的一座天塹。隻有你和王增跪下,對我說,‘願随将軍,共赴黃泉’。”

  “這句話,在我腦海裡記了七十年。”先轸說,“渭城之戰,王增帶六千死靈騎兵掠陣,被斬殺在正陽門下。如今隻剩你我了。”

  魔将蒙恬從背後取出一根折斷的青銅錘柄,交給先轸,說:“将軍,公子羽即位,王增在奪嫡之戰身中十三箭,護得公子羽周全。他的王位,是将軍為他拿下的。恬不敢忘,公子羽曾對将軍許下的承諾。”

  “他對我說,功成之後,我與茗兒可自在來去。”先轸說,“我從未汲汲于戰神之名不能放下,我先轸一生征戰三十年,自問從未負過一人。”

  唯獨茗兒,你,和王增。

  “将軍,你可曾想過,此戰之後,回到晉國故土?”蒙恬問他。

  “想,日夜都想。”先轸說,“帶王增回去,埋骨青山。想回去,縱馬直入晉都,砍下唐羽的腦袋。”

  想回去,哪怕是在茗兒墓前,再看她一眼。

  先轸想起很多年前,那時候他還不是北境國戰第一名将,還不是晉國的戰神将軍,還不是茗兒的丈夫時。

  那時候,公子羽還不是晉王。

  蒙恬和王增,他還并不認識。

  有一天他和公子羽縱馬出晉都狩獵,卻在密林之中遭遇公子建手下死士的刺殺。

  先轸護着公子羽殺出重圍,卻在密林之中迷了路。等他們出了重林時,已不知到了哪裡。

  那時候他們滿身狼狽。

  偏偏在蓮花塢遇到了他們此生都不能忘卻的女子。

  戰馬瘦成皮包骨,他們在蓮花塢前,正不知如何渡河時,聽見了蓮花塢裡傳來悅耳的水流聲。

  輕巧的木舟從蓮花深處劃了出來,船上的少女不過十四五歲,素衣羅裙,光着腳丫坐在船頭玩水,木舟裡堆滿了蓮蓬。

  那少女手持一朵潔白的蓮花,輕輕把玩。岸上兩個狼狽的少年同時忘記了呼吸,都以為自己看見了傳說中落入凡塵的仙子。

  “咦?”那采蓮少女忽然看見岸上的少年,站了起來,俏生生地立在船頭,問那兩人:“你們是誰?”

  兩人自慚形穢,都是慌忙整理頭發,抹了兩把臉。公子羽做了一揖,說:“姑娘,在下唐羽。”

  “先轸。”先轸說。

  “唐羽,先轸?”少女将木船撐到岸邊,說:“我叫茗兒。”

  那是他們的初遇。

  當時,公子羽和先轸,誰都沒有料到,那少女是晉國當朝太師的小孫女,傅茗兒。

  所以在後來,兩人在太師傅誠為他最疼愛的小孫女慶及笄之禮,宴請晉都權貴,公子羽和先轸出席太師府邸,看到那盛裝少女巧笑嫣然地出現在他們視線當中時,都是目瞪口呆。

  驚為天人。

  “老朽這小孫女自幼體弱,幸得道門張真人垂憐,在蓮花塢修養八載有餘,這才根骨通透,得以與老朽一家團圓。”

  老太師在主座上喋喋不休,可公子羽和先轸一句也沒聽進去,隻聽見了自己砰砰的心跳聲。

  傅茗兒悄悄環顧四周,忽然發現那兩人的身影,翦水秋瞳微微一亮,調皮地對他們笑了笑。

  那一笑,真如三月暖陽。

  叫人春暖花開。

  及笄之禮過後,晉都有名的纨绔公子和有名的莽夫,開始挖盡心思往太師府跑。

  “傅太師,請問夫子這句‘不學禮,無以立’做何解答?”公子羽問。

  傅太師氣得吹胡子瞪眼,“不學禮,無以立”這句話居然還要解答?!

  是個有腦子的都知道好嗎!?

  “你又來問什麼?”老太師問先轸。

  “嗯,敢問太師。”先轸一本正經地問:“這個,‘禮’是什麼意思?”

  當朝太師聽到這句話,差點沒直接被氣暈過去。

  “你們問的問題可真是有趣,爺爺被你們氣得胡子都翹起來了。”有一天兩人剛離開太師府,傅茗兒突然在身後拍了先轸的肩膀一下,笑嘻嘻地說。

  “你怎麼出來了?!”先轸大驚失色。

  “這有什麼?”傅茗兒撇嘴,“我在張真人手下修行八年,我爹娘那點三腳貓功夫,哪裡看的住我?”

  “茗兒還會武功?”公子羽被愛情沖昏了頭腦,隻覺得眼前這少女簡直神了,什麼都會。

  “那是!”傅茗兒驕傲地挺胸擡頭,對公子羽說:“你要和本姑娘比劃比劃嗎?”

  三人的關系逐漸暧昧起來。

  公子羽愚鈍,開始的時候,并未發現傅茗兒其實是傾心于先轸的,不是他。

  等他有所察覺時,卻悲哀地發現,他身邊的人,隻有先轸。

  這位将軍府的獨子,儀表堂堂,還是武道奇才,根骨奇佳。

  年紀輕輕,就已經是知微高手。

  名副其實的少年才俊。

  和先轸相比,公子羽除了王室身份,沒有一樣能和那少年将軍相提并論。

  公子羽的心,開始一點一點變得陰暗起來。他看着自己心愛的女子和自己昔日最好的朋友越來越親密,心底的怨恨開始滋生。

  公子羽等來了轉機。

  晉國北方的衛國突然發動了襲擊,攻陷晉北燕雲十六鎮。

  晉都震驚。

  王師揮軍北上,前往晉北與衛國作戰。領兵主帥正是先轸的父親,先池。

  先池北上時,帶上了先轸。

  公子羽覺得他的機會來了。

  尤其是半年後,傳來先池被圍困在晉北名城秋風關的消息時,公子羽欣喜若狂。他恨不得那一戰,先轸再也不會回來了。

  他這麼想,可晉王不這麼想。因為秋風關破,衛軍南下,晉都就危險了。

  晉王不想死。

  他命令援軍北上支援上将先池,而公子羽作為督戰被晉王派出去跟援軍一同北上。

  出發前,晉都傳來秋風關最後一道軍情,情報說,秋風關被攻破,先池領軍與衛軍在秋風關外決一死戰,戰況不明。

  公子羽出征前去見了傅茗兒。

  他以為他看到傅茗兒傷心難過時,他會在心裡暗喜。他以為先轸回不來了,他可以代替先轸,去守護那女子的餘生。

  可都錯了。

  公子羽沒有見到傅茗兒。

  隻見到傅茗兒聽說先轸出事之後寫下的一首詩。

  那首詩是四言古體。

  《采蓮》。

  “采蓮采蓮,思卿不見。

  陟彼南山,遙望寒關。

  采薇采薇,青鳥于飛。

  思君不見,予心惟微。

  采苦采苦,降南山谷。

  戰馬玄黃,暮聞鼙鼓。

  采蕨采蕨,龍戰于野。

  王師安退?甯為玉珏!”

  傅茗兒去了蓮花塢。

  公子羽沒能見到她,随軍北上。

  少年公子跨上戰馬的那一刻,他的心已經死了,冷硬起來。

  他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。

  他頑固地認為,這一切,都是他能力不足導緻的。從那一刻開始,登上王位的野心,在他心胸之中,潛滋暗長。

  采蓮采蓮,思念公子卻不得相見。

  我登上南山,去遙望遠方的邊關。

  采薇采薇,傳信的青鳥飛了出去。

  思念公子不得,我心中幽暗滿懷。

  采苦采苦,獨自走下南山的山谷。

  萬馬奔騰,日暮時分,傳來戰鼓。

  采蕨采蕨,将軍鏖戰在北方荒野。

  王者之師,怎會在死亡面前退縮?

  甯可戰死,粉身碎骨,為國捐軀。

  可先轸沒有死。

  先池死了。

  晉國大将先池戰死,死前将他畢生功力傳給先轸,那位少年将軍一夜之間,登臨至尊。

  黃沙轉戰十萬裡,風沙獨飲三餘年。北上的援軍與先轸率領的王師彙合,最終擊敗衛軍,奪回燕雲十六鎮。

  公子羽一戰成名。

  先轸拜受骠騎大将軍。

  軍隊凱旋歸來時,晉王心力交瘁,王位之争,即刻展開。

  先轸以為當初的摯友仍然是他的摯友,在王位之争中,幫他殺了公子建,那個唯一對公子羽産生威脅的王子。

  那一戰血染晉都。

  公子建綁架傅茗兒,要挾先轸撤軍。三千死士圍攻公子羽的府邸,先轸兵行險道,派人假裝死士,告訴公子建公子羽已經死了。

  那時,王增身中十三箭,護衛公子羽不退,力守府邸。

  公子建聞言大喜,在王城之上放開傅茗兒,放聲大笑,對先轸說:“先轸!公子羽已經死了!國不可一日無君,如今先王駕崩,我公子建臨危受命,登臨晉王之位!”

  “然,國亦不可一日無将!”公子建居高臨下,“你此刻投降,我護你無罪!你依然是我大晉風光無限的大将軍!傅茗兒,也将是你将軍府的将軍夫人!”

  先轸聽着。

  “先轸,你投不投降?!”公子建問。

  先轸扔掉手中的名劍渡劫。

  公子建放聲大笑,卻不料那城下的将軍引弓射箭,一箭釘在了他的眉心。

  “蒙恬,回援!”先轸下令,蒙恬得令縱馬引兵回援公子羽,隻見那黑甲将軍一腳将胯下戰馬踩趴下,飛身上了王城城樓。

  王位之争落下帷幕。

  公子羽滿身是血,縱馬入王城時,看到的,就是先轸懷抱傅茗兒,聳立在城樓上的身影。

  那一刻,公子羽隻是握緊雙拳。

  因為他知道,他還需要先轸。

  因為他知道,北境亂了。

  七國混戰的國戰之局,要拉開帷幕了。

  公子羽一直等到國戰落幕。

  他一令下,先轸不得不領軍入獨山,去迎接死亡。

  早已是晉王的公子羽去了将軍府。

  那時,傅茗兒已經是将軍夫人。

  可公子羽還是忘不了。

  忘不了他在先轸大婚之日,為他的上将軍,為他号稱北境國戰第一名将的摯友主持婚禮時。

  看到那紅綢嫁衣的女子,将手放在先轸手中時,他心底的狂怒和憎恨。

  “嬌妻如此,夫複何求?”先轸醉酒高歌。

  公子羽隻是笑。

  “飛鳥盡,良弓藏。”傅茗兒在棠花樹下撫琴,看到公子羽來了,隻是說:“狡兔死,走狗烹。”

  可你,終于。

  是我的了。

  ……

  先轸閉上猩紅的雙眼。

  北境狂怒的風雪,将魔将的身影在凜冽中,勾勒得像是地獄的死神。

  魔将在風雪中唱了首歌。

  “為君采竹兮跋山。

  時不我予兮踏山歌。

  踏山歌兮神不降,

  神不降兮奈若何?

  獨坐高山兮思宮阙。

  安得甯馨兮賦流水?

  目斜陽下兮鳥倦飛。

  鳥倦飛兮安可居,

  甯馨甯馨何所去?

  歸來兮日出朝雲。

  歸來兮手握天下。

  歸來兮翠竹盈盈。

  歸來兮與爾言歡。

  歸來兮朝朝暮暮。

  歸來兮‘之子于歸’。”

  他終于明白了,當年公子羽在他大婚後,獨上南山時寫的那首詩《跋山歌》是什麼意思。

  也在死後七十年,在厲天行口中得知了茗兒最後的結局。

  名劍渡劫在顫抖。

  魔将早已死去的心,也在顫抖。

  九千魔獸騎兵靜穆在玉城風雪當中,像是鬼斧的雕像。

  雪,一直下。

  一直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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