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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卷 南域篇 第25章 柳下葬鬼魂

劍問九州 衛河 7119 2025-05-12 13:46

  《九州異靈志》裡說,山鬼,一百年幼年,一百年成年,一百年老去。

  與人類三十年年少,三十年中,三十年老不同,它們有更悠久的生命。而若是修行,其生命更遠不止三百年。

  她還年輕,可心已經老了。

  這是誰都無法改變的天命,心死則人死。

  白澤從荷塘爬了出來,抖擻精神,問山鬼:“算合格嗎?”

  “算。”山鬼說,笑意不減,可已經不及眼底,“你的才能超乎我的預估,如此,我授你兩劍,也算沒有埋沒師尊的名聲。”

  白澤當下點頭。

  “百年前,師尊九州成名時,并沒有人知道他還有我這麼個異類徒兒。我也一直因為身份的原因,不敢到處張揚。”山鬼想起往事,笑了笑,“如今師尊的絕技傳授給你,以你的才能,必不會将之埋沒。”

  “山鬼姐姐,你是最好的。”白澤真誠地說道,“若是将來,我也有徒兒如你這般,我必視若珍寶。”

  “貧嘴。”山鬼嗔了他一句,不過并不生氣,“我傳你的,是師尊成名兩劍,劍一無量和劍九滄海一笑。倘若将來有機緣,我希望你能替我們把這些東西傳承下去,也算是我和他就在九州大地最後的一點痕迹。”

  “好!”白澤鄭重點頭。

  “你仔細聽好。”山鬼正色,“劍一無量,偏向禦劍,而劍九滄海一笑,則是氣劍。二者雖是異曲,卻也同工。你當下的修為,想要用這兩劍,難。可以你的悟性,若是破苦海入彼岸,想必用來可以。”

  “歸根結底,還是實力問題。”白澤歎息。

  “你才多大?”山鬼白了他一眼,“約摸不過十二歲。你要知道,當今劍仙李牧之七歲開始修行,十歲苦海九重天,一年之内渡海入彼岸,已經被世人稱是五百年來第一人。你隻是踏入修煉一途比較遲而已,若是勤加修行,完全有望十五歲之前苦海九重天,十六歲踏彼岸,與劍仙齊名,說是天縱奇才也不為過。”

  “這倒也是。”白澤摸了摸下巴,毫不謙虛地說。

  山鬼噗嗤一笑,也就這時,她才覺得白澤還是個孩子,心性到底頑皮。

  否則,她真以為這小子和她一樣,是個活了幾百年的老妖怪。

  這一天,山鬼盡心為白澤講解劍一和劍九的心得,白澤聽得認真,因為不能親手實踐,諸多疑惑,隻能一點一點詢問,然後一一記下。

  直到深夜,白澤看到山鬼已經倦得眉眼低垂,昏昏欲睡,忍不住再次打斷她的訴說,道:“山鬼姐姐,要不你先休息一會吧。這兩劍我都記下了,你放心好了,有朝一日我腳踏彼岸,必能将之用出。”

  “嗯,如此也罷。”山鬼躺在搖椅上,呼吸已經若有若無,閉目凝神,“我先睡會兒,天明時分,記得叫我。”

  否則,我怕我一覺不醒。

  “好。”白澤點頭,徹夜守在山鬼身邊。

  她說的不假,像這樣下去,明天,就是她消散于這天地之間的時候。

  白澤心裡難過,說到底,這是他除了謝玄,第二個遇見的,對他這麼好的人。

  雖然山鬼别有用心,想讓他幫她殺掉當今劍仙李牧之,可白澤絲毫不覺得自己被利用了,有的,隻是心疼山鬼百年來的過往。

  卿本佳人,奈何天命?

  這一夜,白澤沒有打坐修行,隻是靜靜守在山鬼身邊,看着她白得幾乎透明的側臉,裡面淡青色的筋都能依稀看見。

  憑他目前的實力,彼岸修士,也未必是白澤的對手,可以說已經相當逆天了。可他恨,也不甘。為何天道如此,這麼善良美麗的靈魂,要遭遇如此磨難?

  日出東方,紫氣鴻蒙。白澤坐了一夜,溫暖的陽光打在山鬼昙花将謝的側臉上,唯美如斯。

  白澤不忍打擾她的沉眠,可山鬼長長的睫毛微微動了一下,慢慢睜開疲憊的眼眸,側臉,看見白澤正看着她,勉強一笑,說:“早啊,小白澤。”

  “早,山鬼姐姐。”白澤也勉強一笑。

  她吃力地坐了起來,輕笑一聲,向白澤伸出素手,問他:“能扶我起來嗎?我想再看看這裡的風景。”

  “好。”白澤将她扶起來,很謹慎,像是面對一個易碎的瓷娃娃。

  山鬼很輕,仿佛沒有重量,微風一吹,都能将她吹上月宮。

  白澤扶着她,走得很慢。可即使這樣,山鬼還是很吃力,隻走了百餘步,就開始喘氣,臉色不正常地潮紅。

  “山鬼姐姐,我背你吧。”白澤說罷,不等山鬼說話,俯身将她背了起來,輕輕安放在背上,問她:“你想去哪?”

  “想去後山,看看那群猢狲。”山鬼溫柔地笑了笑,“也不知道我走了,它們還會不會每隔一段時間,來給我送酒。”

  “……會的。”白澤一步一步,忍着眼眶的濕意,往後山走去。

  “是嗎?”山鬼安靜地趴在白澤肩頭,說:“可它們送來,卻沒人喝了啊。”

  白澤不說話了,心裡堵的難受。

  他很想問,是不是他沒有來這裡,她就不用死了?

  這是天命?他一路進山,得了半步劍仙王之渙的斷劍,和他的絕學,然後就遇見了山鬼,又得了她的傳承,以命為代價的傳承。

  “小白澤,你怎麼不說話啦?”山鬼無精打采地趴在白澤背上,雪白的發絲拂過少年堅毅的側臉,“陪我說說話吧,除了赤豹和紋狸,你是我這一百年唯一的朋友了。”

  “你也是我這十二年來,遇見的最好的姐姐。”白澤說,聲音有些哽咽。

  “你知道嗎,其實我得到無鋒的那個無名洞窟,離橫山并不遠。”白澤說,“其實,我想,他最後是想回來的。”

  “是嗎……”山鬼淡笑,“可他為什麼沒有回來呢?”

  “那個洞窟裡,有個老和尚。”白澤說,深吸一口氣,“他們一論佛道孰為頂,動手打了起來……”

  “師尊輸了,對嗎?”山鬼問,卻不需要白澤回答。

  白澤感覺肩膀有些濕潤,他不敢回頭,他知道山鬼在哭,在無聲地哭。

  距離後山,還有三百步的距離。前面不遠,有一棵百年的柳樹,柳條如瀑,狀如大傘。

  “我想在那歇一會。”山鬼說,語氣很輕,仿佛随時都會消失,“在那棵柳樹下。”

  “好。”白澤知道,這短短三百步,她走不到了。

  秋陽溫暖,可暖不了白澤寒冷的心。他帶山鬼去到柳樹下,将她放下,背靠柳樹。

  “這柳樹,是我一百年前親手種下的。”山鬼摸着柳樹盤虬卧龍的樹根,說:“說來嘲諷,李牧之一出長安,寫下一首詩,《灞橋别柳》,說‘煙雨又濕灞柳,亭外折枝送遠遊’,一時間折柳送别成為長安城滿城風流。”

  離别贈柳,柳即是“留”,希望遠遊之人,能留下不走,或者早日歸來。

  “師尊沒有回來,可不知不覺,它已經長這麼大啦。”山鬼從腰間取出一支蒼翠玉笛,遞給白澤,“你會奏笛嗎?”

  “會一點。”白澤接了過來。

  “我唱歌給你聽吧。”山鬼說,“你還記得,我們初見時,我哼的那個曲子嗎?”

  “《山鬼謠》,我知道。”白澤點頭。

  “那好,你吹笛,我來唱。”山鬼淡笑,白澤找準音節,十指翻飛,吹奏起來。

  曲聲哀婉凄絕,如泣如訴。

  “若有人兮山之阿,

  被薜荔兮帶女蘿。

  既含睇兮又宜笑,

  子慕予兮善窈窕。”

  山鬼輕唱,聲音空靈,散入秋風,柳葉紛飛。

  “乘赤豹兮從文狸,

  辛夷車兮結桂旗。”

  白澤不停地吹奏,可山鬼的聲音卻逐漸低了下去,仿佛被未知的東西扼住喉嚨。

  “被石蘭兮帶杜衡,

  折芳馨兮遺所思。

  餘處幽篁兮終不見天,

  ……”

  山鬼淡綠色的眼眸緩緩閉上,聲音漸止。

  白澤淚流滿面。

  “能告訴我,你叫什麼名字嗎?”他問。

  閉目的人兒沒有開口,也沒有睜眼,隻伸出一根手指,指了指白澤手中的玉笛,然後溘然長逝。

  秋風掃落葉,山鬼的身軀,仿佛煙霧,被輕輕吹散,就像她從未存在過這世間一般。

  白澤低頭,看見玉笛上有一個娟秀的刻字,“瑤”。

  “路險難兮獨後來。”白澤将山鬼最後那句沒有唱出來的歌輕輕哼出來,怔然良久。

  道路艱難險峻,是你姗姗來遲的原因嗎?

  “王之渙,你知道嗎。”白澤用斷劍在柳樹下刨土,将玉笛埋葬,“她等了你一百年,隻想你回頭,看一眼她。其實看一眼又如何呢?仙路無始亦無終,頂峰真的有那麼重要嗎?”

  白澤折木立碑,親手刻下“摯友瑤之墓”五個字,頹然坐到柳樹下。

  夜色深沉,白澤拎着一壇猴兒酒,放肆地大喝痛喝。

  “瑤,後山的猢狲,我幫你看了。那幫猴子,個個都成了精,它們聞到我身上有你的味道,就直接把猴兒酒拿了一壇給我。”

  “嘿,地靈根呢,我也在你房間裡找到了,不用擔心我沒找到這玩意。”

  “你放心吧,劍一和劍九,我會讓它們在九州江湖,重新煥發光彩的。也會找一個和你一樣善良溫柔的人,将這兩招,傳授出去。”

  “劍仙李牧之,我會去找他的。我答應你,至少,也要把無鋒的劍刃給拿回來。”

  “其實,第一次見你的時候,我很喜歡你的。你笑起來很好看,真的很好看。”

  “對不起,真的對不起。瑤,要不是我闖入你的生活,你也不會因我而死……”

  “呐,那天我給你烤的兔子和魚,不好吃對吧?否則你怎麼會一口都不吃呢?”

  夜色深沉,星空暗淡。

  流星雨像是天神哀悼的挽歌,滑落天邊。

  少年模樣的孩子伶仃大醉,躺在柳樹下,看着身邊的墓碑,自言自語。

  “我想你了。”

  可你回不來了。

  所以,睡吧。

  就在這裡,沉眠。

  從此,世間少了一隻叫瑤的山鬼。

  多了,一個斷情決義的劍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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