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來的對弈,郦妩被蕭衍步步緊逼,圍追堵截,直至四面楚歌,輸得凄慘兮兮,好不可憐。
太子殿下真是一點情面都不留的。
郦妩覺得太子可能是被自己慢吞吞的節奏給惹惱了,所以殺伐果決,想要快點結束,因而連在棋局中都透着煞氣。
一盤完畢,郦妩也不敢出聲邀請太子再來一局。
擡首望向窗外,夜幕漆黑,庭院深深,晚風送來雨後的清新氣息。
郦妩心下一喜,看向太子,笑道:“殿下,雨停了。
”
卻見太子掀起眼皮,朝她看來,一雙狹長的丹鳳眼,幽暗若古井深潭。
那眼神說不上來是什麼意味,隻漆黑深邃得叫人心裡發怵。
雨停了,可以走人了。
郦妩意識到自己方才那句話有趕客嫌疑,怕是又将太子惹惱了。
還好太子并未與她計較,隻慢慢地瞟了她一眼,爾後起身,長腿邁開,往殿外走去。
一直靜靜候在旁邊的兩名東宮内官連忙跟在他身後。
郦妩領着玉瀾殿的宮人自是要送到門口的,她站在廊下恭送,太子殿下頭也不回。
倒是他身後左側的那個小内官德保忍不住扭過頭來看了郦妩一眼。
前些日子都是德福陪着太子去坤甯宮給皇後請安,今日德福也淋了雨,為了不耽擱給太子送衣物鞋襪,所以是德保領了個小太監急匆匆趕過來。
這還是德保第一次看到郦妩。
心裡暗忖着:這位可是東宮未來的女主子,隻不過與衆人原先心中所想的相差懸殊。
曆來世家大族,擇妻擇媳除門當戶對以外,首選的是品格端莊賢淑,性情沉穩大氣的女子,皇族亦是如此。
當家主母,姿容隻需端正可看就行,太過美豔反而讓人頗多顧忌。
而眼前這位準太子妃容貌過豔,身段過妖,太過招人了。
但看太子對她冷冷淡淡的樣子,似乎不得太子殿下喜歡。
再一想想,也算正常,畢竟這位與當初的謝大小姐差别可太大了。
太子這般光風霁月,嚴肅正經之君子,可不會喜歡這種妖媚的女子。
*
郦妩的“青竹”香囊,在她每日傍晚時分來坤甯宮抽點時間斷斷續續地繡着,總算是繡好了。
她雖然比容皇後繡得晚,但因為繡的花紋簡單,竟然跟容皇後差不多時間完成。
齊嬷嬷招了招手,幾名宮女端了數個托盤過來,裡面盛放了茱萸和各種幹花與香料。
郦妩學着容皇後的樣子,将茱萸子與香料幹花一一配比裝入香囊。
重陽節快到了,屆時登高、宴飲、戴茱萸、賞菊花,這裝有茱萸子的香袋香囊可以佩在腰間。
容皇後說讓郦妩将這“青竹”香囊送她,居然不是一句戲言,真就将郦妩的香囊給拿去了。
齊嬷嬷捧來一個匣子,容皇後将她自己繡好的團龍香袋與郦妩的“青竹”香囊一起放入了匣子。
那個匣子裡已經裝了不知有多少個香袋了。
看着容皇後對着那一匣子各式各樣的香袋怔怔出神,郦妩在那一瞬間忽然就想起了自己那一匣子寄滿相思的花箋與物品。
總感覺容皇後這舉動竟與自己十分相似。
人與人之間,有時候莫名投契,就連許多行為與細節都這般類似,可能也是一種緣分吧。
齊嬷嬷捧走匣子,端着托盤的宮女們也紛紛退下。
夜幕降臨,殿内開始掌燈,宮人們魚貫而入擺上晚膳。
容皇後朝郦妩招了招手,郦妩走過去扶她到桌旁。
容皇後拉着郦妩的手坐下,溫聲問她:“在宮裡也有些時日了,可有想家人?
”
頭一回離家這般久,想肯定是想的。
但是郦妩是個小人精,眨了眨眼,笑着回道:“娘娘待臣女猶如父母家人一般疼愛,臣女也就沒那麼想家了。
”
“你這張小嘴就會說些甜言蜜語。
”容皇後笑嗔一句,目光卻柔和地看着郦妩。
眼前這個小姑娘眼神明若秋水,心思簡單純澈,哪怕是小小的心機也讓人覺得可愛。
若真是那趨炎附勢,阿谀奉承之人,也不至于對太子如此不上心,今日太子未來,她連問都不問。
郦妩對容謹的兒女情思,隻有為數不多的人知曉,雖然外間也有少數細心之人察覺到一些苗頭,但因為郦妩從未鬧到明面上,所以傳聞不多,容皇後自然也不知道。
容皇後心裡想的是太子和謝雲蘭的事情,暗忖大概是這件事讓郦妩對太子心生嫌隙。
思及太子和謝雲蘭的事,容皇後又不得不在内心暗暗歎息一聲。
以謝雲蘭和太子的過往淵源,如今謝雲蘭已經嫁人了,太子與她之間需得避忌。
可上個月謝雲蘭生辰,太子本人是避嫌沒去,生辰禮卻還是送去了。
誰也不知太子到底是什麼想法,連容皇後都琢磨不透。
這到底是舊情難忘還是怎樣?
再看郦妩一張美豔嬌媚的臉蛋兒,瞧着多麼賞心悅目啊,連她身為女人都忍不住心生喜愛,可太子卻也并未多瞧一眼。
容皇後不知怎麼地就想起了太子幼時說的一句話。
“纣王因妲己而禍國,周幽王為褒姒烽火戲諸侯……兒臣将來必做個賢明厚德之主,娶妻也娶賢淑端莊之女……”
那時候的小太子才六七歲,他是嘉文帝唯一的嫡子,出生不久即被立為太子。
從小有太子太傅教導,另拜了大儒為先生,還因緣際會被隐士高人收作關門弟子。
他的這些先生老師們,個個性情刻闆頑固,孤僻乖張。
也不知是誰跟小太子講的那些故事,耳提面命,諄諄告誡,叫他記在心裡,還跟容皇後說了幾回。
長大後的太子自然不會再那麼稚氣地說這種話了,但是性情也受那些老師們影響,嚴肅内斂,刻闆正經。
奉先賢為圭臬,克己複禮,于女色一事上仿佛毫無興趣。
曾經容皇後也不是沒給他塞過曉事宮女,但他都置之不理。
如今對着這麼個美豔的太子妃,也冷冷淡淡,視若無睹……
因着這諸多難以言說的緣由,容皇後再看郦妩就越覺憐愛,擡手撫了撫她的腦袋:“後日就是重陽佳節了,你父母兄長也會入宮參宴,到時候你也不用拘在本宮身邊,随意走走,陪他們說說話。
”
“好。
”郦妩将她當明月郡主一樣,親昵地蹭了蹭,順便說起秋獵之事,“娘娘。
重陽後,秋獵也不遠了,臣女求太子殿下帶臣女一起去,就沒法在宮裡陪伴娘娘了,娘娘會不會怪我啊?
”
“不會。
”容皇後摸了摸她毛茸茸的腦袋,笑道:“你與太子和睦相處,多親近親近,本宮更是歡喜。
”
郦妩微笑點頭。
心裡卻感歎,她和太子沒有太大的矛盾,和睦相處應該不會太難,多親近怕是未必。
*
轉眼間重陽便到了。
這次是設宴在皇城東面的九華樓。
重陽曆來有登高的習俗,這些皇親國戚、達官貴人們倒不會吭哧吭哧地爬山,于是便将宴席設在樓高九重的九華樓上,也算是将登高與宴飲融合,一舉兩得,兩全其美了。
到了九月九這一日的傍晚,貴人們坐馬車入皇城,到二道城門前下馬車換軟轎前往九華樓。
為了應節,個個都是一早沐浴焚香,身穿華服。
赴宴時或頭插茱萸,或腰佩裝有茱萸子的香囊香袋,更有不少女眷還在頭上簪一朵富麗雅緻的菊花。
這種宮内的大節宴會,容皇後必然是要出席的。
皇帝暫時未至,内官拉長聲音報着:“皇後娘娘駕到——”
郦妩扶着容皇後出來,衆人行禮平身後,視線便都齊聚過來。
見郦妩與容皇後相處融洽,衆人心底暗暗權衡揣測,到最後目光又不由地被容皇後腰間佩戴的飾物給吸引了注意力。
今日大節,容皇後自然是鳳冠冕服,姿容得體。
莊重華麗的袆衣襯得尚還年輕的容皇後典雅秀美,她今日華冠奪目,環飾耀眼,因此佩戴在腰間的那個繡工粗劣的香囊便異樣地顯眼。
衆人正暗自猜測這香囊來曆。
人群中的甯國公府世子容謹卻在瞥見那香囊時,神色微怔。
他擡眸,目光先是在那香囊上停留了片刻,然後便轉向立于容皇後身旁的郦妩。
盯着她看了幾息,眼眸溫潤,心底卻不知所思。
“世子爺在看什麼?
”
今日宋瑩身體狀态還不錯,難得也來參與了宴席。
甚至還在容謹的托扶下,走上了這九重樓,累得額汗點點,氣喘籲籲,好久才緩過氣來。
不過,看着一路走來衆人豔羨的目光,她的心裡頗為滿足。
容謹收回視線,溫聲道:“沒看什麼。
你累了沒?
我扶你去旁邊坐坐。
”
宋瑩點頭,目光卻從郦妩臉上一劃而過,被容謹攙着往旁邊走時,她忽然低聲道:“皇後娘娘那個香囊,應該是旁邊那位郦姑娘做的吧?
”
容謹腳步一頓,随後又繼續往前走,輕聲笑道:“大概是的。
”
宋瑩瞥了一眼他的神色,目光又凝在他微微彎起的唇角上,接着又若無其事地轉過頭,低低說道:“皇後娘娘看起來很喜歡她。
她長得那麼美,太子殿下應該也很喜歡吧。
”
她像是在問容謹,又像是自言自語,因此容謹并未接這句話,隻将她扶到旁邊椅凳坐下。
郦妩将容皇後扶到高台一側。
随着内官尖利的嗓音高昂響起,嘉文帝被黎貴妃扶着出現,太子跟在他身後也一起到了。
百官與家眷伏地山呼萬歲。
嘉文帝攜皇後與貴妃走向高台,郦妩和太子也落後兩步跟了過去。
絲竹鐘磬響起,宴會開始。
台下歌舞升平,百官觥籌交錯。
宴會過半,百官可離席自由行走,賞菊看花,寒暄應酬。
太子也離席下去了。
嘉文帝喝了兩盞菊花酒,目光這才瞥向左側的容皇後。
目光從她頭頂的華冠,秀美的臉,一路往下,最終也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她腰間佩着的那個蹩腳的香囊。
嘉文帝愣了愣,直直地盯向容皇後。
容皇後向來精緻,對于針線刺繡類的東西更是精益求精,竟然會佩戴一個針腳如此粗劣的香囊,與往日太不一樣了。
容皇後卻仿佛并未發覺嘉文帝的盯視,隻柔聲對着乖巧坐在自己身旁的郦妩道:“這會兒大家都自由走動,你也下去玩會兒吧。
”
郦妩點頭,起身對着皇帝與皇後行禮,然後便提裙退下高台。
暮色漸沉,華燈燃起。
宴會進入後段時刻,歌舞戲曲輪番登場。
高樓外,一簇煙火升上夜空,在天幕上炸開,接着便連綿不絕,仿佛預示着盛世華年。
郦妩從觀賞煙火的人群中走過,去尋自己的家人親友,在轉角處花團錦簇富麗堂皇的菊花台那邊,卻看到了立于菊花叢中的一對璧人。
正是太子殿下和謝雲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