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奇怪。
以前覺得謝淩面目可憎,現在在他身上她能尋到到一種安定的感覺,大抵是因為每次她危險的時候他都會準時出現在她的身邊。
人的習慣,是種很可怕的東西。
很奇怪,聽到他的話,阮凝玉竟然釋然了。
此刻的心情也像她剛到謝府,初次見到這位表哥的心情。
在最初的最初,她跟文菁菁一樣,也是崇拜過他的,但她從來沒有跟誰提過。
出了後面的事,她更是将這個秘密爛在了肚子裡。
她欽慕這位表哥的才學,敬佩他的品性修養,他年少成名的那些錦繡文章她在閨閣的時候都曾讀過,甚至會背誦。
她其實不喜歡讀書的,不然來到京城的時候也不會被人嘲笑了,可唯獨謝玄機的詩他的文章她好學不倦。
此刻眼前的男人,符合了最初她對這位殊行絕才的表哥的幻想。
淡靜如竹,内斂又溫柔,就像此刻落在亭中的月光。
遙不可及,卻又平易近人。
一個有強大内核的溫柔長兄。
似乎你的一切疑惑他都能為你解答。
這樣引導型的人,有着強大的吸引力。
若不是今天蒼山沒忍住說了出來,她恐怕一輩子都陷入在對男人的怨恨當中。
前世的恩怨本來就是從她賜婚開始的,從那之後,便都是錯的了,一錯再錯。
雖說謝首輔因為謝夫人,之後無數次對她趕盡殺絕。
可這門婚事也是她為了折辱謝大人而賜下的,是她親手将許清瑤推給了男人。
這個因是她種下的,有因才會有果。
既然這輩子一切都還未發生,一切還可重來。
那麼這輩子……她就跟謝淩做對世間的平凡表兄妹吧。
也算挽回了前世的錯,彌補了兄妹之間的遺憾。
她打心底接納了謝淩之後,人之常情,心裡便會更愧疚,而且蒼山那些話才剛剛說完,更讓她加深了想對男人好的想法,隻有這樣的話,内心才會沒那麼的自責。
她與表哥又坐回了案前。
眼見謝淩喝完參湯,對桌上的食物動也沒動過。
于是阮凝玉就想起了上回與表姐去庭蘭居看望他,他明明生了病還強行案牍勞形的情景,唇變淡了,肌膚色澤冷白,像是玻璃。
于是阮凝玉問:“表哥這兩日還厭食麼?
”
可能謝淩也沒想過她會突然關心自己吧。
男人沉默了半晌。
“還未好。
”
阮凝玉有些不悅,“不吃飯怎麼行?
”
“表哥,你是想餓死在案頭麼?
”
有了前面的鋪墊,說來也奇怪,她對謝淩的态度沒那麼僵硬了。
他以後可是要坐到首輔位置的!
萬一上輩子把身體搞差了,中道崩殂了怎麼辦?
?
她想過了,如果她跟謝淩的兄妹關系好了。
以後她要離開謝府,屆時謝淩的話語權早已重了,她屆時還可以找他幫忙。
謝淩活了這麼久,從未有人敢這麼跟他說話。
可他看着阮凝玉此時呵斥他的樣子,卻并不讨厭。
阮凝玉也不知道該怎麼對别人好。
但人最容易做的事,就是模仿了。
他怎麼對她好,她就怎麼對他。
于是她便将那盤玉帶糕移到了男人的那邊。
“表哥,吃點糕點吧。
”
這麼多日了,主子吃什麼都反胃,隻能吃些很清淡的粥。
蒼山以為謝淩定會拒絕的。
沒想到,男人竟伸手捏了一塊。
謝淩冷感的臉上多了抹淡淡的笑意。
“好。
”
謝淩覺得這些天以來的焦灼和不安,都在這一夜間被撫平了。
阮凝玉不能跟他呆太久。
見他吃了幾塊糕點,阮凝玉便道:“表妹該回去了,改日再去看望表哥。
”
謝淩道,“……好。
”
而後讓蒼山送表姑娘回去。
表姑娘離開後。
謝淩看着那盤子裡剩着的最後一塊玉帶糕,看了許久。
他将其拿了起來,手指一點一點摩挲着上面細白的糕屑。
亥初,謝淩便回到了自己的書房。
窗前竹林垂下來的陰影布滿内室,也落在書案上。
案前的男人阖上了眼。
謝淩在腦海裡複盤了今夜與表姑娘的對話,将她說過的話一句句在心裡又過了一遍,再逐句逐字分析。
而後提筆,在宣紙上落下墨汁,筆鋒遒勁。
耳邊回蕩着今夜表姑娘說過的那句話。
“表哥,我敬慕你。
”
隻見宣紙上,寫下的便是敬慕這兩個字。
力透紙背,矯若驚龍。
他對表姑娘的思念,化作成了筆力。
這兩個字,謝淩看了又看。
可這個“敬”字,他不喜。
他不想隻是“敬慕”而已。
于是提筆,不輕不慢地勾去了一個字,重新寫上了新的字。
謝淩在思考,今後該讓表姑娘在怎樣的情景裡對他說出這句話,而表姑娘又會用怎樣的語氣,聲音是否嬌媚。
表姑娘……是否會春色滿頰,用傾慕郎君的目光睇他。
謝淩長指勾着筆,懸在上空,那深邃如海的目光再度落在了墨迹未幹的宣紙上。
而他,還想再聽她喚一聲……夫君。
先前謝淩原以為他能夠放手,隻要她過得幸福。
可是當他在腦海裡設想了下她對其他男人喚作夫君的畫面,他渾身血液便都在逆流,叫嚣着戾氣。
他這才知,他不願她嫁給旁人,僅僅是想一下都會萬分痛苦。
既然她在畫舫上那聲夫君已經開了口。
他就不會任由着表姑娘嫁人生子。
此刻,外頭的敲門聲打破了此屋的甯靜。
謝淩将紙折疊了起來,放在妥當處。
“進。
”
蒼山進來了,“主子,這是白姑娘叫白府下人給你送來的藥膳,已經溫好了。
”
謝淩看了一眼。
“端出去,找人分了吧。
”
蒼山心裡咯噔了一下。
又是這樣。
白姑娘每次給主子送來的藥膳和補湯,因是未婚妻,謝淩也不好駁人家的面子,隻叫下人将食物分了去,自己卻是一口也不沾。
而白姑娘卻完全不知情,或許這會兒正在沾沾自喜。
可她到底是主子的未婚妻,這樁是老太太滿意的婚事……
看了這碗藥膳,他歎了一口氣。
蒼山又想起主子今夜和表姑娘相處的畫面。
雖然表姑娘對主子隻有敬慕,主子也沒有任何越界。
可蒼山就是覺得怎麼也不對勁。
而眼下又瞧見了謝淩對白姑娘的态度。
蒼山心髒狂跳,原本在觑着主子那張臉,這時卻吓得低頭。
男人在靜心亭裡本還有孱弱之态,可回了庭蘭居,哪有點病弱的樣子,依舊深沉莫測。
想到今晚表姑娘的事,以及從她眸中看到的恐懼,謝淩道:“去查查李鶴川。
”
明明主子是很尋常的語氣,可蒼山卻能聽出來跟平時不一樣,能感覺到男人向外蔓延的陰沉危險。
蒼山:“屬下回去馬上查。
”
謝淩嗯了一聲。
蒼山又想到什麼。
“上回查表姑娘在東陽山失足的事情有點眉目了,當時距離表姑娘失足那個懸崖比較近的老翁說,他曾在路上見到過一個蒙面女子,行迹有點鬼鬼祟祟,而且恰好是在表姑娘出事的那個時間段出現的,老翁還看見她慌忙地下山,跑進了附近的一片林子……”
“據老翁回憶,那個女子身量不高,而且有些瘦弱。
”
謝淩眸光很是冰寒。
“繼續查。
”
他在屋裡踱步,忽然眼風又掃了過來。
“庭蘭居裡,可還有老太太的眼線?
”
蒼山抿唇:“還有兩個,這兩個……有點難解決。
”
他不明白主子為什麼要提起這個。
謝淩語氣淡漠:“這兩日鏟除掉。
”
“是。
”
他總覺得……主子好似在預謀着什麼。
但他不敢去細想。
大抵是跟表姑娘有關的,所以他更不敢去想。
蒼山憂心忡忡,離開前又道:“主子,白姑娘想讓你後日陪她去成衣鋪逛衣裳,問你是否有空。
”
謝淩想了想,沒有拒絕。
這門親事老太太一直在暗中監守着,不容許有任何差錯。
若是白姑娘頻繁約他出去,他都不去,且不說老太太會将他叫過去說教而已,還會引起老太太的懷疑。
從此刻開始,他行事不能有任何差錯,也不能惹人猜疑。
他本就是在萬分中尋一分的生機。
他不僅要防着被旁人知曉,也要防着表姑娘……絕不能被她發現出一絲一毫的愛意。
他知道表姑娘心裡還有着沈景钰,所以上次才會拒絕他。
他可以假裝忘記信的内容……不再提,隻與她培養兄妹感情。
謝淩眸子一點一點暗了下去。
禀報完,蒼山端着藥膳退了出去。
剛跨門檻,迎面就見到了負雪。
負雪對他點頭,便進去了。
蒼山沒走遠,依稀聽到負雪是在向男人禀報關于許姑娘的事。
他還想仔細聽,可是屋内再也沒有聲音傳了出來。
……
掴掌了文菁菁,謝易墨哪也沒去,便回了閨閣。
她回來之後,便一直在窗前挑燈看書,看完又忙着做女紅,在繡棚上做着雙面繡。
眼見二姑娘甯靜得不像話,風靜浪平,菱香反倒不安了起來。
“小姐,你還好麼?
”
菱香又勸道:“小姐,你别傷心,李公子定是不喜歡文表姑娘的,不過是見她可憐,反而被那狐媚子蒙蔽了雙眼。
明兒二公子要同李公子去書肆,小姐不若一起跟着去,穿件鮮豔的裙子,李公子定會重新被小姐吸引目光……”
謝易墨卻柳眉倒豎,“用這樣的法子引起李哥哥的注意,我才不做。
”
她做不來靠美色去引起李哥哥目光的事情。
她才不屑。
她腹有詩書氣自華,何況梧高鳳必至,花香蝶自來。
總有一日李哥哥定會被她的才華所吸引,會發現她跟外面的庸脂俗粉都不一樣。
若靠美色才能吸引心儀郎君的目光,那才是輕賤了自己。
再者,她從來沒有将文菁菁當做競争對手,她還不夠格。
菱香想起晚間的事情。
她擔心道:“姑娘打了文表姑娘,若表姑娘去跟老太太告狀的話……”
謝易墨笑了一下。
“她不敢。
”
她這表妹的性子,她最了解,文菁菁沒膽量去告狀的。
夜深了,菱香本想勸小姐休息。
謝易墨闆着臉道:“我再做會女工。
”
遲早有一天,李哥哥才會知道她的好。
見她執意如此,菱香歎了口氣,她多拿了盞油燈過來擺放在羅漢床的小幾上,這才退了下去。
屋内二姑娘的倩影,在羅漢床上一坐就是一個時辰之久。
阮凝玉回去沐浴完躺在床榻上,卻翻來覆去的。
一閉眼,就能想到晚上謝淩那過分溫柔的眸,他明明話很少,可在他的墨目裡卻能看到山川江河,他的内斂不露,反倒讓人有想讀懂他的欲望。
翌日。
抱玉和春綠很快就知道了她跟謝淩關系破冰的事,都很高興。
特别是抱玉,她噘着嘴驕傲地道:“我早就知道大公子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了,以前大公子就對小姐這位表妹就特别上心關照。
”
“這樣子看,小姐又欠大公子一個人情了,小姐是不是應該做點什麼彌補大公子一下?
”
在兩個丫鬟眼裡,大公子可是根粗大的金腿子,小姐若是緊緊抱好了,以後便能仰仗着大公子生存了。
于是抱玉便想到了個點子。
“不如小姐親手做些吃的,給大公子送去吧?
!
上回小姐出事,小姐也沒有正式地謝過大公子……”
阮凝玉原本沒這個打算,她跟謝淩還沒有熟到這個地步。
但架不住丫鬟在旁邊說,最後連她都動了心思。
既然這樣,那就做吧。
因為近來謝淩食欲不佳,于是阮凝玉就聽春綠說的,去小廚房親自做了蓮藕排骨湯,做完将其裝在雕花食盒裡,便去了男人的庭蘭居。
剛到,打聽了一下,謝淩正好在庭蘭居。
書瑤見到表姑娘過來的時候,再看到她手中拎着的食盒,心都淩亂了。
主子本來就因表姑娘思念成疾了。
看這架勢,主子以後是要跟表姑娘正常接觸了,但表姑娘整日在主子跟前晃悠,主子的情緒豈不是會被表姑娘的一舉一動所影響?
阮凝玉見書瑤在看她,微笑:“書瑤,怎麼了?
”
“沒……表姑娘請進。
”
書瑤将她引進去。
再快走到男人的屋子時,書瑤停下了,“表姑娘,奴婢還有事,表姑娘自個進去吧。
”
阮凝玉沒想太多,便提着食盒過去了。
沒想到剛走到門口,一個眼熟的小厮就朝着她作揖,“表姑娘。
”
“福俊?
”
阮凝玉都驚訝了,“你怎麼會在這?
”
福俊沖她一笑,有些不好意思,“是大公子看小的手腳勤快,便将小的撥到了庭蘭居當公子的書童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