但書瑤将目光落至謝宜溫身邊站着的阮表姑娘時,卻頓住了。
隻見表姑娘一襲竊藍色的裙衫,發髻用根清麗的玉簪盤着,略施薄粉,便是絕色,連從門庭撒進來的豔麗日光也難敵她幾分。
書瑤還記得當時長孫處理婢女玉珠的情形。
以及表姑娘墜了山之後,長孫又是如何處置那幾個看守不力的侍衛。
那樣的狠厲,她從未在男人的身上見到的。
所以那時候開始她就一直懷疑主子是否對表姑娘……
更害怕被謝老太太知道。
所以見到阮凝玉的時候,她又猶豫了。
她總覺得,男人這時候是不想看見表姑娘的。
而且連她都覺得,主子還是不要跟表姑娘見面為好,以免釀成大錯。
再者,表姑娘以後可是皇後。
若謝淩身為人臣卻對着皇後娘娘動了不該起的心思,那豈不是亂套了?
!
不過主子最是識明智審,利益至上,絕不會讓人影響到他的前程,所以她上面的猜想肯定是不會實現的。
而這時她想改口也已經晚了。
謝宜溫颔首,道:“既如此,書瑤姑娘便帶我們進去看看堂兄吧。
”
書瑤隻能複雜地看了眼阮凝玉,把話吞了回去。
阮凝玉這時也發現了書瑤看她的目光有些奇怪。
但也沒想太多。
于是她們一群人便在書瑤的引領下去了男人的屋舍。
到了之後,門是緊掩的。
書瑤敲了敲門,“主子。
”
沒有回應。
又敲了敲。
“主子,大姑娘帶二姑娘和表姑娘過來看你來了。
”
書瑤為了提醒謝淩,刻意咬重了下表姑娘一詞。
她們倒是沒聽出來。
但屋裡依然沒回應。
謝宜溫眉蹙得越發緊,總覺得一顆心慌慌的,總害怕堂兄出了什麼事。
這時。
謝淩房間的門被人從裡頭打開了。
蒼山見是她們一群人,連忙行禮。
謝宜溫急道:“免禮了,堂兄怎麼樣了?
”
隻見蒼山手上的托盤放着一碗粥和小食,看了看,都沒有被人動過。
蒼山看着她們低下頭,“主子還是不肯吃。
”
其他人看了看,都面色凝重。
阮凝玉挑眉,又皺眉。
莫不是謝淩不能與許清瑤結成良緣,許清瑤又給他寄了封信,謝淩看完後傷心了,思念心切?
蒼山見謝宜溫臉都白了。
又緩和語氣道:“不過姑娘們放心,主子一切照常,此時還在屋裡頭處理公務,就是不願吃飯而已。
”
大家聽了後,這才知道并不是那麼的嚴重。
但厭食确實是真的。
阮凝玉跟表姐們進了屋。
按理說,她一個表姑娘進去其實不合規矩。
但想着她又是男人的表妹,她内心坦坦蕩蕩的,她又不是文菁菁,何必想那麼多。
于是阮凝玉站在表姐們的後面,刻意保持着距離。
幾人移步,走向男人的文房。
隔着屏風,果真見書案邊坐着道挺拔如竹的身影。
男人着湛色直裰,遠遠一看,瞧着似乎便比以前清瘦了好多。
臉色也很白,就連薄薄的唇也失去了往日的血色,更凸顯出了五官的淩厲感。
為他擔心的謝宜溫走上前,将從蒼山那裡拿過來的食物放在桌上。
謝淩誤以為她是丫鬟,手中的筆落着,也沒擡眼,“拿下去,我不吃。
”
“堂兄,是我。
”
謝淩擡目,見是謝宜溫,語氣緩和了下去。
“宜溫,你怎麼過來了。
”
似乎感受到什麼,男人朝着某道竊藍色的身影看了去,瞳孔微微一縮。
謝妙雲俏皮地萬福下去,“堂兄!
”
見狀,阮凝玉也隻能行禮下去。
語氣平平的。
“表哥,我也過來看你了。
”
可能是她出現在了不該出現的地方,于是立在書案前的男人視線多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。
旋即,将其移走。
謝淩恹恹地擡了眼皮。
“你們怎麼都過來了。
”
他現在這個狀态,是沒法見表姑娘的。
反之,他離表姑娘越遠越好,為了身心安康。
他時至今日都無法接受自己違背了二十年來所接受過的教誨,何況他被世人稱贊作清風亮節,所有人推崇着他,他的良心更是過不去,覺得自己很虛僞,世界觀随之一點點坍塌,他又要接受,又要打破自我進行重塑。
謝宜溫擔心地問:“堂兄好端端的,為何不進食?
”
原來是為着這事來的。
謝淩卻是在想着庭蘭居裡是誰将這個消息傳出去的,于是聞言擰了眉。
謝宜溫知道他在想什麼,便道:“堂兄不要怪罪身邊人。
”
“是我每日養成了讀堂兄文章的習慣,近來卻發現堂兄的文筆讀起來……有些艱澀。
”
“堂妹鬥膽,想問下堂兄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事?
”
若非什麼天大的事情,否則謝宜溫不認為有什麼事會讓長兄狀态變得這般異常。
于是謝宜溫就會想得很多。
如果是事關謝家的事,事關家族她這個嫡長女自然是坐不住的。
但如果是事關堂兄官途的,她也要過問一下。
除此之外,她想不出别的了。
聞言,在遠處的阮凝玉也不禁擡了眼。
她也很好奇,謝淩到底是遇到了什麼事。
謝淩沉默了許久。
尤其是表姑娘進了他的屋子,踏足過他的生活領域,這讓他處于陌生的被動,而他最不喜變化。
他因為自厭,本能地回避着去見到那個害他情緒劇烈變化,饒他情緒不甯的人。
可是這個人卻大張旗鼓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。
他原本進不了食,但他卻能逼着自己處理公事,用重複無趣的忙碌來麻痹自己。
本來是起了效果的。
他寫折子的時候,才會忘卻了繁塵俗事,才會忘記那個求而不得的人。
可偏偏,她作弊地出現在了他的眼前。
非要擾亂他的安甯,看見他愛而不得而痛苦,才肯罷休。
謝淩垂着眼睫,掩蓋眸中的驚濤駭浪。
“無礙,堂妹不用擔心。
”
眼見他面色平平淡淡的,跟以前沒有什麼變化,精神也如常,就是清瘦了些。
謝宜溫這才相信他真的沒出大事。
進了男人的屋子,阮凝玉眼睛也不敢亂瞟,隻因謝淩給過她太多的陰影,總覺得他是神聖不可侵犯的。
屋内濃濃的藥味。
阮凝玉看向謝淩的手邊,便發現書案上放了碗安神湯。
她慢慢收回眼神。
謝妙雲也旁邊咕哝着:“那堂兄怎麼不吃飯呢?
”
在她眼裡,就算天塌下來了人也要吃飯,她不能理解怎麼會有人對食物失去了興趣。
謝淩靜了靜,便看向這兩位堂妹,就是刻意地不去看表姑娘,以免又被影響了情緒。
他道,“會吃的。
”
書瑤在後面看着,着急地給了大姑娘一個眼神暗示。
謝宜溫會意,便道:“既然這樣,堂兄想讓我們幾個妹妹都安心的話,便停下來吃幾口飯吧。
”
就算男人現在吃不進去,那也要逼自己去吃。
否則的話身體怎麼承受得了?
謝淩擰眉。
短短幾日光景,他對食物便沒了興趣,連咀嚼都覺得是件痛苦的事。
即使是親堂妹的話,也很難叫他提起半分興緻。
此事謝宜溫帶過來的那碗肉粥飄着香氣,明明很清淡了,可謝淩聞見裡頭的肉腥味還是有點生理性地要吐。
他擰眉,剛想說不吃。
這時,一道婉轉的聲音柔柔地卻傳入了他的耳朵裡。
阮凝玉見兩位表姐都因擔心長兄而相勸了,這樣一來的話,她要是不說點什麼便會有點突兀,也顯得寡情了。
于是她也跟着道:“表哥多多少少也吃一些吧,不然表妹跟表姐們都會擔心的……”
表姑娘的聲音慣于帶着一股連她都不知道的嬌态,聲音淺淺,又仿佛含了無盡的缱绻。
厭世得眼下出現灰色烏青的謝淩,終于眼眸動了動。
阮凝玉說完,卻是怔住。
她又看見謝淩在望着她了。
男人那薄冷帶了點陰郁的眼神似無形地在拉扯。
這樣的眼神,好像在哪裡見過,叫她身體都帶起了戰栗來。
又是那樣的感覺。
她身體内有股瘋狂的渴望,推着她想靠近眼前的男人。
她渴望地想跟謝淩有肢體上的接觸,也眷戀着他身上的味道,仿佛隻要離他近得一些些,她便會安心,身上的煩躁感也會被徹底得到安撫。
就好像……曾經便發生過似的,他清冷的氣息仍暧昧地落在她身上的每一處、每一寸。
阮凝玉吓得眼皮猛跳。
她這是瘋了吧?
!
她承認年齡越大便會對異性有渴望,渴望着男女之情,她以前也會偷偷看那些小本子,等到她年齡更大些她才知道這些都是正常的。
可她卻從來沒有将這個幻想的對象代入到謝玄機的頭上!
阮凝玉穩住心神。
謝淩也在抿唇。
表姑娘也會關心他?
那一瞬間,他唇角譏諷。
聽到這種話,他隻會下意識地覺得她在哄騙她。
她每天有沈景钰和七皇子陪着玩,還會關心他?
謝淩眼眸帶了審視,帶着連他都不知道的自我厭棄。
可是待他望進表姑娘的一雙杏目。
他卻真的在裡頭看見了她對他這個表哥的關心和挂記。
謝宜溫還在擔心他的胃,她已經見到謝淩适才冰涼強硬的态度。
知道他大概率是不會吃了,她這個堂兄一旦心意已決就不會發生改變。
但她還是決定再勸一遍。
“堂兄,表妹說的不錯,就素隻是吃幾口也不打緊,但就是要吃一點。
”
男人轉頭看她,目光清淩淩的,“好。
”
謝宜溫啞住了。
謝妙雲才不想那麼多,而是在旁邊笑着道:“那堂兄都要把這些都吃完!
”
“我們都一起監督!
”
謝淩道:“好。
”
于是事情就演變成了她們來到在高桌邊坐着,而後看着書瑤給謝淩遞了象牙筷和勺子,親眼看着他一點一點地喝粥。
謝宜溫和謝妙雲分别坐在謝淩的左右邊。
于是阮凝玉隻能坐到了他的對面。
剛好有扇天窗在邊上,窗扇開了半邊,日光傾瀉了下來。
謝淩眉梢一動,便能見那日光恰好全都落在她的身上,一時雪膚玉色,她身上的一切都變得清晰起來。
近來他都覺得頭無比疼,精神一日不如一日,是藥便會有瘾,他漸漸開始依賴喝藥來調理精神,總覺得這樣會沒那麼痛苦點。
盡管他對表姑娘的出現很是抗拒。
可是他卻不得不承認,她一來,他的頭便不疼了。
見到她後,像洗盡鉛華,大風大雨都過去了,回歸到原始的甯靜當中。
若看不到表姑娘,他的心會很煩躁。
書瑤提心吊膽的。
因為這兩天謝淩也有逼着自己去吃東西,但基本吃什麼都會吐什麼,久而久之,主子索性就不吃了,隻喝些米湯果腹。
所以她真的怕這次也會一樣。
但男人這次卻平靜地夾了配菜含入口中咀嚼,再慢慢地喝了幾口粥,不見反胃,跟正常人無異。
書瑤喜悅極了。
但……主子怎麼變得這麼快?
而她看到,那出水芙蓉般的表姑娘正坐到主子的對面。
不會是因為這樣吧?
書瑤眼皮跳了跳。
這位可是今後的皇後娘娘啊,她真的怕謝淩對表姑娘越陷越深。
觊觎皇後,可是要殺頭的啊!
謝宜溫見堂兄吃進去了,露出笑容。
她也知道謝淩是個内斂的性子,出了事也隻會一個人受着,于是道:“堂哥不願與堂妹說,堂妹就不多問了。
”
“書瑤,以後監督堂兄一日三餐,一頓都不能落下。
”
書瑤說是。
謝宜溫又道:“堂兄的事,堂妹一定會瞞着祖母,可是堂兄也要快點好轉,若是被祖母知道了點端倪,我們這幾個知情之人都會受罰的。
”
謝淩不是不知道輕重的人,他用玉勺舀了舀粥,嗯了一聲。
謝妙雲看着男人吃飯,竟也嘴饞,于是書瑤便給她從廚房拿了幾塊奶糕。
堂兄在吃飯,幾個姑娘也不能幹坐着。
謝宜溫作為大姐,于是跟她們說起了閑話。
這話頭便不知不覺引到了阮凝玉的身上。
“明年春天,祖母便要讓表妹參加宴會挑選适宜的人家,我想着堂兄定了親,我也差不多了。
”
謝宜溫擰眉,謝誠安很希望将她早點嫁出去,把她托付給個顯貴人家,有個郎君可以照顧好她。
“到時我跟表妹一起過去,我還能替表妹掌掌眼。
”
聽說表姑娘要定親了。
謝淩咀嚼着食物,又喝了一口粥。
謝宜溫見他不插嘴,也不過問,隻覺得他并不在意一個表小姐的婚事,于是索性換了别的話題。
因為表姑娘陪伴在身邊,盡管謝淩食之無味,可竟然将那一碗粥都吃完了。
見堂兄吃完,謝宜溫她們便要離開了。
阮凝玉雖然也關心謝淩,但也覺得幹坐着很是無聊。
見謝宜溫動了身子,阮凝玉也起來跟着表姐們一起告辭。
謝宜溫:“堂妹便先帶着妹妹們回去了。
”
謝淩望着她們遠去,沒作聲。
皇帝吩咐他寫的文書他還沒有編寫完,他本該回去繼續處理。
可表姑娘不過剛跨出他的屋子沒多久,因見不到她的影子,謝淩一下便覺得眼前陷入了黑暗,什麼都看不見,那鋪天蓋地的刺痛和不安又翻湧着回來了。
謝淩甚至希望表姑娘多在這裡留一會,就一會……也好。
他起身,劇烈地将手撐在桌面上穩住心神。
書瑤看見了男人面如紙白。
而後聽見他啞聲道:“書瑤,尋個借口讓表姑娘回來……快去!
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