女兒的聲音幾乎被這雨水淹沒。
雅欣並沒有很激動。
相反,她很平靜。
說出的這兩句話卻斬釘截鐵,一如她的目光,絲毫沒有波動,就這樣淡淡地又無奈地看著陳二老爺。
陳二老爺仿若被火燙了一下,忙縮回了手:「你不要聽你外祖家的人說那些話,為父難不成還能指望你壞麼?你是我的親生女兒……」
「父親!」雅欣一改之前的溫和,變得嚴肅無比,「你有空煩我,不如想想陳家以後的路要如何走,陳家家業必須儘快散盡,不然兩個哥哥就是前車之鑒!我娘親是個什麼性子你多少該明白的,若不是無路可走,若不是迫不得已,她又怎會割捨下一切,割捨下我……連命都不要,都要去碰一碰!」
「女兒就此別過,還望父親能……早些明白。」
雅欣甩下簾子。
前頭的車夫得了吩咐,一揚鞭子,那馬車便徐徐駛入了一片雨幕之中。
雨水太大了。
落在陳二老爺臉上,幾乎叫他睜不開眼。
望了望烏沉沉的天,明明還未到天黑時分,這天色已經暗沉如夜。
就像是他眼前的這條路。
根本看不清,根本……不敢走。
他拖著疲憊沉重的雙腿回到自己屋內。
也不知為何,一向喜歡與母親、大哥抱團的他,這一次遠遠避開了前頭的主院,繞過一片霧茫茫綠茵茵的花園子,進門時,半邊身子都濕透了。
「茶,我要吃茶,人呢?」
他下意識地吩咐了一聲。
可四周靜悄悄的,哪裡還有一個下人。
呆坐著半晌,他總算回過味來了。
原來女兒早就將陳家的奴僕打發了,如今這裡的下人都是她從張家借來的。
他們一行幾人還未出獄時,府中也就陳大太太以及雅欣這麼兩位正經主子,要那麼多下人作甚?沒的多花銀錢,還料理不來。
大嫂子這個人,陳二老爺是了解的。
渾身上下嘴皮子最利索,能說的絕不動手去做。
每日最要緊的,就是給兩片薄薄的皮肉上抹了蜜,便可高枕無憂。
可如今……這法子是沒用了。
陳二太太一沒了,陳大太太就成了個無頭蒼蠅,料理庶務瑣事來甚至還不如剛剛起步的雅欣。
後來雅欣提議裁減府中人手,以節約開支,更能讓事情減少很多。
陳大太太二話沒說就答應了。
答應的結果……就是張家的下人隻聽雅欣一人的,把她架空了。
是以,剛剛面對婆母的責問,陳大太太一臉心虛,不敢面對。
想通了這關鍵,陳二老爺恍惚地在屋子裡繞了兩圈。
最終,他的目光落在了床榻旁的梳妝台上。
那鏡子上依舊乾淨,不曾落下一點灰,一定是雅欣日日來打掃,才能有這樣的清爽利落,這兒是她母親的屋子,隻要她在一日,也不願眼瞅著母親住過的地方一天天落滿灰塵吧。
他打開了一隻妝奩,裡面空蕩蕩的。
一樣珠釵首飾全無。
他又依次翻開那些裝著胭脂水粉的匣子。
空空如也。
陳二老爺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,他瘋了一樣轉身又去翻那些箱籠,抽屜……
隻要是能存放東西的,他一樣也不錯過。
最終,他在床榻深處的一個暗格裡翻出了一封信。
這地方怕是連雅欣都不知曉。
唯有他們夫妻,心知肚明。
這是一封留給陳二老爺的信,陳二太太親手所寫。
他飛快展開,動作太倉促,甚至還差點撕壞了一角,最終抖著手打開,卻看上頭第一句是——夫君親啟,與你成婚十數載,今怕是緣盡。雖並非良緣一段,到底夫妻多年,我終究不忍你也同我一般,過往匆匆多有對不住你的地方,如今再說什麼求你原諒也是徒勞無功……
輕聲呢喃著,他眼前一片模糊。
擡眼又望向那梳妝台,依稀間仿若見到了新婚那一夜。
紅燭高台,喜服加身。
屋外是嬉鬧喧囂,屋內靜靜坐著的、是他的新娘子。
掀起蓋頭的那一刻,她嬌羞婉轉,眼波如水,輕輕喚一聲:「夫君……」
原來,不是沒有過夫妻恩愛的時候。
到底是從什麼時候變了的呢?
陳二老爺已經記不清了。
夫妻一場,他連妻子最後一面都沒見到。
沒想到那一次獄中相見,就是此生最後一眼……
他的喉嚨裡發出不受控制的嗬嗬聲,像是在哭,又像是在笑,手捧著書信幾乎站不穩,一屁股坐在了床凳上。
書信底下,掉出幾張地契來。
他也看清了那信裡的最後一句:好好活著,就算為了咱們的女兒,你也要好好活著,你要記得你是雅欣的爹!
瞬間,陳二老爺眼底的光一下子被點亮了。
雨匆匆,風陣陣。
雅欣抵達張家時,張老太君早已等得心焦難耐。
聽丫鬟來報,她連忙起身:「趕緊帶著姑娘去換身衣裳,用熱水泡一泡!別叫染了風寒!薑湯送去了麼?」
丫鬟忙回:「老太君別著急,姑娘身邊自有老練的嬤嬤伺候著,熱水熱茶也都是一早兒就備下的。」
張老太君深吸一口氣,重重坐了回去,搖著頭苦苦道:「哪裡能不著急……」
女兒之死,幾乎傷透了她的心。
還好,女兒還留下了一個孩子,這便是她唯一能有牽挂的人了。
待雅欣梳洗得當,來給張老太君請安,祖孫二人相視一眼,便抱頭痛哭。
「外祖母……」雅欣將臉埋在張老太君的懷裡,泣不成聲。
張老太君卻不出聲響,任由老淚縱橫,濕透了胸前的衣襟。
白髮人送黑髮人,有多苦……唯有經歷者自己才清楚。
哭了好一會兒,張老太君才用帕子替外孫女擦了擦淚痕:「事情可辦妥了?」
雅欣點點頭:「祖母,父親,還有大伯父他們都回來了。我已將母親吩咐的,一一告知。」
「好好……」張老太君定了定神,「既如此,我們這邊也要趕快了。」
話音剛落,張家兄弟倆一前一後進來。
他們向母親回話,彙報了如今的進展。
張老太君連連頷首:「做得不錯,有些細微末節的就隨他去吧,橫豎也沒多少銀子,總歸比不上咱們一家子的性命要緊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