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深了。
沉沉暮色如靄,籠罩整座淮州城。
陳二太太靠著牆壁坐著,一縷月光透過那薄紗糊就的窗戶照進來,照亮了她滿是血污的臉。
渾身上下沒有不疼的。
但她卻感覺到無比的踏實。
張了張口,呼出一口濁氣,她開始哼一支小調。
婉轉輕柔的歌聲在這夜色中靜靜流淌,仿若能安撫靈魂。
這是一支江南民歌。
悠揚,輕快,本該唱在那採蓮之季的流火七月。
如今在這盛春的夜晚聽起來,頗有幾分淡淡的哀愁。
一句沒上來,逼得她重重咳嗽了幾聲,頓時唱不出了,嗓子到胸口處一片火辣辣的疼。
歌聲停住了,無邊瀰漫的靜謐又一次朝她襲來。
外頭隱隱約約傳來了打更的聲音。
她撩起眼眸聽得仔細。
突然,外頭傳來了腳步聲。
咚咚咚——房門被敲響了,緊接著一個年輕婦人的聲音響起:「二太太,二太太!!」
陳二太太渾身激靈了一下,立馬聽了出來。
這是伺候她閨女雅欣的人,也是她暗中打點過的。
她曾救過這婦人的幼弟,是以婦人會多少記著她的恩惠。
讓這樣的人守在女兒身邊照顧,陳二太太也安心些。
哪怕……這婦人其實也是老太太的人。
她忙拖著身子挪到門口:「我在,出什麼事兒了?是雅欣出事了麼?」
不、不會的……
女兒已經大了,而且連婚事都定下了。
若在娘家有個什麼不測,怕是連陳二老爺的前程都會被波及。
婆母雖不喜自己,但權衡利弊之下,絕不會拿自己的親孫女開玩笑。
道理是這麼個道理,可畢竟是自己的骨肉,陳二太太如何不擔心不後怕?
那婦人道:「姑娘她半夜起來嚷嚷著身子不爽,奴婢給她瞧了,下頭、下頭……淋漓不斷,都濕了一條褲子了!!」
「二太太,姑娘還小,身子弱,如何能經得起這般?還是求二太太快些尋人來給姑娘瞧瞧吧。」
婦人著急得很,帶著哭腔。
若是自己伺候的主子出了事,作為院子裡的管事婆子,她也逃不了。
老太太讓她來告知陳二太太這件事,本就沒安好心。
道理都懂,事情也不得不做。
陳二太太聽得渾身冰涼。
到這一步,她如何不明白……
女兒是不是病了並不重要,婆母要的就是她們母女連心,賭的就是陳二太太會去求盛嬌過府。
救命的本事那暗芳娘子沒有,但千金一科卻是對方擅長的。
再沒有拒絕的道理。
聽著門裡一片安靜,婦人急了,又快速地敲了敲門闆:「二太太!!拖不得呀,二太太,您快拿個主意!!」
陳二太太咬著下唇,片刻後開口:「你去請老太太過來,就說……我有話要跟她講……」
天有不測風雲這話,適用於白日,也適用於夜晚。
後半夜,烏雲壓頂。
原本晴朗的月色退場,隻剩下一陣強過一陣的狂風。
風聲乍起,吹得窗欞時不時嘎吱作響。
盛嬌正睡得沉。
忽兒聽見外頭傳來了紛雜淩亂的聲響,幾乎是同時,廊外的腳步聲匆匆而來,下一刻房門被推開,桃香舉著燈沖了進來。
她披著衣衫,一頭長發略顯淩亂:「娘子,咱們家外頭被人圍了!!」
「誰來了?」盛嬌眼眸沉了沉,依舊不慌不忙。
「他們說是陳家的人,還說咱們與他們家二太太串聯勾結,拿走了他們府裡的賬簿,貪了他們家一千五百兩銀子。」
桃香說著都忍不住氣得慌,「這些個滿口胡言亂語,就知道胡謅的王八蛋!我們何曾偷拿過他們家的銀錢?!」
盛嬌笑了。
是啊,一千五百兩銀子,還有零有整的。
她起身,穿好衣衫:「我去瞧瞧。」
「誒,娘子還是別去了,外頭亂鬨哄的。」
「我是一家之主,怎麼能出了事情就叫你們頂在外頭?橫豎是找我的,我若不露面,豈不是讓他們多了一個話柄?」
盛嬌輕輕撩起肩頭的青絲,身後頓時如瀑布一般垂下,襯著那張如玉的臉龐越發清麗明艷,更隱隱透著極盛而淡然的氣度。
門外,一群人手舉火把,將大門團團圍住。
「讓你們家暗芳娘子出來!!」
「勾結我們府裡二太太做出這等偷雞摸狗的事情來,你們家娘子要臉不要?!」
「真不愧是賤籍,就是上不得檯面!」
「快讓那個姓盛的小婊子滾出來!!」
「若不立時三刻還清了銀錢,別怪我們翻臉不認人!」
正罵得兇,吱呀一聲,門開了,從裡面走出一身段玲瓏,清姿曼妙的女子來。
迎著火光,她渾身都被染上了一層淡淡的橘色。
原本素白的衣衫也多了幾分生氣。
她雙眸漆黑如夜,似笑非笑地環視一周。
方才還吵吵嚷嚷鬧得不行的眾人,瞬間不約而同地安靜了下來。
這女人——美得出奇。
偏又有種不容人染指的高潔清冷。
光是站在那裡,就能讓這些人自慚形穢,從骨子裡不由自主地冒出一個念頭——這樣的女子,與他們雲泥之別,連呼吸都最好錯開。
盛嬌緩緩道:「諸位漏夜前來,又在門口叫嚷了好久,想必口乾舌燥,定是不舒服,我讓人備了茶水,若不嫌棄的話,可以用一盞解解乏。」
語畢,她輕輕揚手。
很快,幾個婆子媽媽搬了一張桌案過來,上頭擺著茶水。
另有一把椅子擺在了一側。
盛嬌自然而然地坐下,眯起眉眼,靜靜看著他們。
眾人都被眼前這一幕鬧得不知所措。
他們是來上門找茬的。
與正主迎面遇上,對方不生氣不反駁,甚至還要請他們喝茶,這……該不會是他們在做夢吧?
靜默半晌,盛嬌勾起唇角,莞爾:「你們……這是怕我這茶水裡有毒麼?」
「你個小娼婦慣會使手段!我們不要吃你的茶!」
「趕緊跟我們走一趟!我們老太太要見你!」
盛嬌慢條斯理撚著指腹,點點頭道:「早就聽聞陳老太太最是慈善仁厚的,怎麼……淮州城的父母官還沒到,她就想搶先一步,私設公堂不成?」
她的聲線極為輕柔,帶著冰冷的甜蜜。
「這可是……要殺頭的大罪喲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