失去女兒的這一日,她註定是睡不著的,輾轉反側快到天光大亮才眯了一會兒。
就這一會兒,盛嬌還夢到了那青磚紅瓦的府邸。
富麗堂皇,美輪美奐。
如隔著一汪含水的煙霧一般,叫人摸不透看不清。
朦朧中,似乎有個高大的男子朝她走來。盛嬌努力想看清楚他的容貌,可無論如何都辦不到。
那一年白雪紅梅,琉璃世界,他許了她今生一諾。
後來,又為了那高高在上的權勢,將她拋諸腦後。
恨啊,怎麼能不恨……
「娘子,娘子……」桃香的聲音在耳側愈發清晰,催促而著急。
盛嬌驚醒過來,大汗淋漓。
「娘子,那陳家又來人了,這回連府裡的小廝家丁都來了,足有八九人。」桃香口齒伶俐,一面說一面替她擦掉了額頭上的薄汗。
黑眸沉了沉,盛嬌穩住心緒:「讓他們等著。」
不待桃香開口,她又吩咐道,「若是他們巴望著陳二太太死得更快些,那便繼續鬧。若是還想救她一命,隻管等著。」
「是。」
走到靈牌前,她收拾了昨日焚過的香灰,再將那靈牌擦得乾乾淨淨收起進了匣子內。
凈房中早已備好了熱水。
薄薄的白衫落在腳邊,女子纖細的小腿探入水中,緊接著渾身都沒入一片裊裊霧氣裡。
背靠在澡桶上,仰起頭,雙目輕闔,她悠悠長嘆。
此刻,院門外。
桃香已經將自家主子交代的話說了一遍,可那陳家人卻不依不饒。
來者卻不是陳二太太,而是太太的親母,張老太君。
她的馬車就停在門口,貼身伴隨的婆子已經立在車下,車身兩側各自站了四名身強體壯的護衛。
隻瞧那印著碎蘭花的簾子隨風動了動,時不時拂起,從裡頭傳來一個蒼老冰冷的聲音。
「早就聽聞尋柳巷的暗芳娘子於千金一科頗有手段門道,今日一見也不過如此,我家女兒受暗芳娘子的葯,回去用了幾貼,如今人都快不行了,躺在榻上進氣少出氣多,眼瞅著就快沒了,你們家娘子倒是好定力,如此還能穩如泰山,就不怕我去州衙老爺門前擊鼓鳴冤麼?」
「如今我這個老太婆想見上一面都不成。」
「怎麼,白花花的銀子收了,竟就想這般輕輕揭過,嗯?」
最後這一聲,悠然拉長了語調。
清冷不屑,譏諷至極。
桃香低著頭,依然是與剛才一樣的說辭:「我家娘子剛起身,身子有些不爽,還請老夫人多等一會兒。若是等不及鬧開了,那就隻能緊著回去給陳二太太辦喪事了。」
「你——」
張老太君怒火衝天,一把掀開了簾子。
桃香低眉順眼,不急不躁。
日頭漸漸升了上來,原本冷清的大街開始有了暖意與人煙。
即便尋柳巷遠離那些熱鬧的街道,但若是時間久了,鬧得動靜太大,還是會被人察覺的。
到底牽扯了自家女兒的私事,她再生氣,也隻能忍著。
還以為自己連唬帶嚇的,這小丫頭就能服軟動搖,卻不想竟是個硬骨頭。
一團悶氣在肚子裡轉了兩圈,還是忍了下去。
約莫一炷香後,那院門又開了,一個瞧著比桃香更顯稚嫩的女孩子探出臉來,笑盈盈道:「桃香姐姐,娘子那邊妥當了,讓你領著客人進去呢。」
桃香得了話,擡手做了個邀請的姿勢。
馬車旁的婆子忙不疊地打起門簾,放下墊腳凳子,又扶著張老太君走下來。
張老太君由婆子扶著,跟著桃香進了院內。
原本心中暗暗罵了個痛快,一眼瞧見那園子裡布置的景緻,一時間竟看傻了眼。
假山池塘,相映成趣;庭院深深,清幽雅緻;縱然是在這還未完全蘇醒的初春時節,不遠處的花草樹木鬱鬱蔥蔥,不顯半點蕭蕭之色;遠遠望去,好似一幅潑墨山水畫,其中殷殷點綴,俏皮春麗。
這樣的格局,別說這是一個不起眼的暗芳娘子的住處了,就說是高門大戶也是當得起的。
那一片落英繽紛中,立著一粉衫女子。
她仿若不怕冷似的,隻穿了這薄薄的一件。
烏黑如雲的秀髮盤在側邊,梳的正是嬌媚風流的出月髻,上頭以點點珠花為裝飾,更顯得清麗脫俗;她手持一隻小盞,裡頭放了好些鳥食,身側頭頂處圍了好些顏色艷麗的小鳥兒飛舞打轉,這一幕當真靈動俏麗。
盛嬌擡眼,看見了跟在桃香身後的張老太君,莞爾道:「貴客到訪,有失遠迎,還請老夫人屋內說話。」
那聲音珠圓玉潤,輕柔動聽,令張老太君如夢初醒。
意識到自己一時貪看,差點失態,她不由得闆起臉:「哼,區區一個暗芳娘子也擺這麼大的架子,你可知你連下九流都算不上,一個卑賤之人罷了!」
被人當面羞辱,盛嬌並無半點不快,反而笑得比剛才更嬌媚。
「說得對,可老夫人不還是登門求我了麼?可見,卑賤之人也有用處,就看用在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了。」
她輕輕掩口,「老夫人,為何陳二太太的夫家不來尋我,反倒是你先來了,讓我猜猜,應該是這事兒還沒捅出來吧?若是陳家曉得了,您說……陳二太太是會被沉塘呢,還是被休回家中?」
寥寥數語,已經說得這老婦人面色慘白如紙,渾身都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。
若不是身邊的婆子眼明手快,一把扶住,怕是張老太君定要狠狠摔上一跤。
「我有言在先,是陳二太太心急如焚,不聽勸,我能有什麼法子?」盛嬌收起笑容,聲音愈發冷冰,「按捺不住,非要在用藥的時候同房,偏偏……這同房的男人還不是自個兒夫君,這要是傳出去了,豈不是天大的醜事?」
「住嘴住嘴!!不準說了!」
張老太君抖著手,壓低聲線,那嗓音像是壓抑著吼出來似的,沙啞陰沉,滿是絕望。
「好,就依老夫人的,我不說便是。」
她轉身將喂鳥的小盞交給桃香,擡腳進了屋。
在門口處,她又輕輕回眸:「陳二太太並非沒得救,隻是老夫人若想進我的門,跨一隻腳一百兩,兩隻腳便是兩百兩。」
張老太君愛女心切,連連答應:「好,我應你。」
話還沒說完,盛嬌又擺擺手打斷:「別應得這麼快,我說的可是金子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