盛嬌仿若沒察覺似的,繼續道,「外頭的男子都以我這樣的為不齒,覺著女子身上的毛病怎麼能隨意看大夫?尤其像我這樣的人,居然還跳出來專設了千金一科,呵呵……簡直說是有傷風化,自甘下賤。」
「是以,我便暗中有了個自己安置的醫室,這些年也積攢了不少銀錢,請曹公子吃頓酒的富餘總還是有的。」
說罷,她微微一笑,擡起素白的腕骨給曹櫻菀又倒了一盞酒。
「這裡是淮州城最大的青樓,有最美的姑娘,最好的舞,自然也有最濃的酒,你好好品鑒賞玩,今日就算我做東了。隻希望曹公子吃好喝好,玩得盡興後把我的小丫頭全須全尾地還給我。」
雙手捧起酒盞,送到曹櫻菀的面前,她眸光清澈,不卑不亢。
彷彿剛剛這一番自輕自賤的話根本不是從她口中說出來似的。
對視良久,曹櫻菀到底還是接過了。
隻淺酌一口,她便放下了:「你這樣又是何苦……」
「在旁人看來,不過是我低個頭服個軟的事兒,隻要我願意,那些個富貴榮華依然是唾手可得。可……爾非魚,安知魚之樂?於我而言,留在那座皇城裡,過著與從前一般無二的日子,那才是叫我踩著父母兄長的鮮血強顏歡笑,或許你願意,但我辦不到。」
盛嬌在曹櫻菀面前向來都是有話直說。
這一番話說完,兩人都陷入了沉默。
曹櫻菀單手持酒盞,苦笑:「兜兜轉轉,我還道當初如願嫁給魏衍之的你,是我們當中最幸福的。結果……最後還是我成了填窟窿的人。」
「你是英國公之女,他是如今聖上與太子都信賴倚重的人,你們倆才是最配的。」盛嬌一錘定音,「就算你不願,也沒法子。」
曹櫻菀嘴角抿緊,望著她的視線裡多有不甘。
雙雙無言,又是兩三盞淡酒下肚。
「我也不跟你廢話了,我是來告訴你,今日我能找到你,那馮華珍也一樣可以。比起我來,她或許更放不下的人是你。」
曹櫻菀冷冷笑道,「我倒是可以幫你拖一陣子,不過……你得告訴我馮華珍的那些手段,還有她身邊的人。」
馮華珍……
再次聽到這個名字,盛嬌恍如隔世。
這就是魏衍之寵愛的那個側妃。
一樣出身名門,卻甘願入景王府為妾。
除了馮家想要攀附景王之外,馮華珍對魏衍之一見鍾情,情根深種,也是原因之一。
那一年,魏衍之一臉為難地來跟她說:「父皇的意思,是讓我納了馮家女兒為側妃,一樣入玉牒,也算給老臣一個交代。」
與盛家一樣,馮家也是在京都紮根多年的名門了。
馮家曾經出過兩任宰輔,兩位貴妃,是名副其實的書香望族。
原本,盛馮兩家就是清流這一派的泰鬥,惺惺相惜又互為對手,倒也有幾分非敵非友的敬重。
盛嬌怎麼也沒想到,這樣一個書香名門裡,竟然出了馮華珍這麼一個絕麗皮囊、蛇蠍心腸的女子……
前塵如煙,如今想起來彷彿是上輩子的事了。
垂下眼瞼,她輕笑:「好,取筆墨來,我一一寫給你就是。」
「爽快。」
曹櫻菀顯然早就準備好了,筆墨紙硯很快齊備。
盛嬌拿起筆的瞬間,指尖與心尖一齊輕顫了一下。
這是上好的文房四寶,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碰到了,如今再觸碰到卻已經滄海桑田,物是人非。
略頓了頓,她很快在紙上寫了起來。
曹櫻菀守在一旁,看得兩眼放光,一陣陣激動。
見她下筆飛快,一筆一劃都帶著蒼勁的力道,與原先寫的簪花小楷比起來,完全判若兩人。
曹櫻菀知道,這是盛嬌擅長的另外一種筆法。
卻也是讓她最羨慕的一種。
書寫起來落落風骨,磊磊坦蕩,瞧著就讓人賞心悅目。
待盛嬌最後一筆寫完,輕輕擱下筆時,她就迫不及待地將紙雙手拾了起來,顧不得墨跡未乾,興奮地看了一遍又一遍。
「不是我說,你這字比起原先更進益了。」她誇道。
盛嬌揉了揉手腕,很快藏進了袖口,也藏起了微微顫抖的幅度。
動作迅速,不帶一絲一毫的猶豫,曹櫻菀甚至都沒察覺到。
「這可足夠了吧?」盛嬌笑問。
「夠了夠了,真沒想到馮華珍居然暗地裡藏了這麼多,這是三年前的?」
「不,就是上個月的。」
話音剛落,曹櫻菀愣住了。
不敢置信地將視線從紙上挪到她身上,隻見盛嬌迎著她的目光,淺笑嫣然。
「你這麼大費周章地過來,又是擄走我的丫頭,又是唱了這麼一出好戲,不就是試探這些麼?」盛嬌溫溫一笑,眼底清明深邃,「我也明明白白告訴你,是的。」
曹櫻菀呼吸一沉。
這答案呼之欲出之前,她整日整日地想求個明白。
可當真正明白了,她又不敢去確認這一份真實。
盛嬌帶著水蕙離開了。
甚至都沒有跟曹櫻菀好好道別。
都是兩個世界的人了,哪裡還需要好好道別呢?
能相視一笑,兵不見血,那就已經很好了。
曹櫻菀是個不錯的女子,那時候在京都,盛嬌就很欣賞這個將門之女。隻可惜,魏衍之不懂欣賞,還覺得曹櫻菀是什麼賢良淑德、溫柔典雅的性子,真真可笑。
一路上,水蕙都緊緊牽著盛嬌的手,生怕自己再丟了。
「娘、娘子……對不起。」
盛嬌忽然聽見身後傳來跟蚊子哼似的聲音。
回頭一看,水蕙耷拉著腦袋,一張臉漲得通紅。
「都是我不好。」她呢喃著,「給娘子添麻煩了……」說著,淚如雨下,委屈得不行。
盛嬌轉身,擡手替她擦掉了眼淚:「並沒有,我們水蕙丫頭表現得特別好,哪怕在那種地方明明已經很怕了,還是乖乖等我來接你,你才動。哪裡給我添麻煩了,就知道胡說。」
水蕙瞪大眼睛,淚水一股腦湧了出來,緊緊抱著盛嬌。
她真的好怕,好怕。
幾年前,她雖年幼,但殘留在記憶裡的傷疤仍在。
那是青樓,是她們幾個噩夢的開端。
盛嬌也緊緊環抱著她——若是她的囡囡還在,幾年後也能成為這樣的女孩子吧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