霎時,料子輕滑,沙沙而響,那一眼的雪白太過刺眼,方忠序立馬鬆開手,將視線挪到一邊。
他面色不改,甚至連耳根都沒起半點胭色,依舊鎮定如斯。
「數年不見,不想你已墮落到這個地步……是我看走了眼,還以為你進了宮能闖出自己的一番天地來,不料居然是這樣!」
他的聲音冷得像冰,「你方才話中有破綻,你說大小姐是在大婚之前死的,可剛剛賴晨陽明明說是染了淮州疫病,才病重身故,你們倆……到底誰在撒謊?」
寶心不慌不忙理好了衣衫,笑道:「都沒撒謊呀!淮州疫病興起時,私底下不知傳染了多少人,那會子我們剛到淮州,誰都不了解這疫病,後來她死了,淮州疫病癒發嚴重,我們才知曉原來是早就染病了……」
說罷,她搖搖頭,「或許,就是馮華珍將這疫病帶入淮州城的,真是苦了淮州百姓了。」
「馮家對不住你,可馮華珍沒有!你們同為馮家女兒,你們是姊妹——」
話還沒說完,寶心就輕笑著打斷,「一樣都是女兒,為何我要受那樣的苦楚,就因為太太妒忌,容不下我麼?一樣都是女兒,為何她馮華珍可以要什麼有什麼,而我——就必須進宮為馮家鋪路?」
「與其說是鋪路,還不如說是把我丟進深宮自生自滅。」
「區區一個小女娘,即便是個美人坯子,在那樣吃人的地方什麼時候能熬出頭?太太不想讓我回馮家,馮大人又不在意我,隻能想出這種借刀殺人的法子來,一面解決了麻煩,一面還能保持雙手乾淨。」
寶心眯起眉眼,認真地打量著方忠序,「世上哪兒有這樣好的事呢。」
方忠序凝視著她。
恍惚間想起自己去探望她的場景。
高高的宮門,深牆高瓦,擡頭便是四四方方的天。
一個被家族送入宮的女孩,若無家裡人探望,她會被欺負至死。
宮裡拜高踩低已是常態,不足為奇。
前幾次去,女孩立在另一邊的宮門前等候,那雙眼睛幾乎能透出渴望,她不止一次地問:「我什麼時候能離開這兒?」
方忠序的回答都很統一:「大人是送你來這兒學習的,隻要你有所進益,他才能說服太太接你回府。」
後來,寶心不再問了。
方忠序也很默契地沒有再提。
年復一年,懵懂無知的女孩終於長成了眼前的模樣。
等回過神,卻見寶心坐了回去,姿態優雅慵懶:「你今日來一趟,算是看得明白,橫豎馮華珍已經沒了,如今換我在這個位置上。煩勞小叔叔回去與父親說一聲,若他還想認我這個女兒,就請備好女兒想要的一切;若是不想認,那我們就此別過,權當不曾相識,更不曾是血親骨肉。」
她用最溫柔的話,說著最冰冷的結果。
方忠序最終什麼也沒說,拱手見禮後,悄然離去。
身後,寶心的眸光始終凝視在他身上。
霜琴壯著膽子道:「這方大人原先在府裡時,就備受老爺的信賴,後來也位列九卿……方才你這樣對他說話,萬一要是惹急了他可怎麼好?」
「方忠序要是能這麼容易被惹急,那就真是見面不如聞名了。」寶心譏誚道。
霜琴一時沒領會,等想明白了,也忍不住抿嘴一樂。
「可……我還是擔心你!」
「要是馮華珍的屍首還留著,那你擔心尚且情有可原,如今她早已成了一把灰,還能擔心什麼?」
寶心走到窗前,望著外頭湛藍的天,心情大好,「馮家就算想告,也得拿出證據來才行,你以為他告的是我麼?才不是,他要把這事兒鬧大了,就意味著要與景王殿下徹底撕破臉。」
霜琴細細品味著這話,眼睛騰地一下亮了。
「女人的性命在權力鬥爭與勢力爭奪中,是最如草芥的。」
「這道理,我早就知道了……隻可惜,馮華珍不明白,還以為父兄送她入王府是成全了她一番情意,真可笑。」
霜琴心有戚戚:……
藏書閣。
盛嬌翻完了最後一頁州志。
突如其來的敲門聲驚得她撩起眼皮,朝門外看去,卻是蔡道清。
「蔡大人。」盛嬌緩緩合上書冊。
「你……忙完了?」
「都看完了,殿下要找這幾年淮州州志中記載疫病的記錄,我怕就幾年的記錄還不夠,便又往前翻了些,都謄抄在這兒了。」
她笑得人畜無害,像極了最溫柔的春風。
不用蔡道清開口,她邊說邊捧著剛剛抄錄好的書捲走到他跟前,雙手奉上,「還請蔡大人過目,若是可以,民女再將其帶走,交給景王殿下。」
哪怕蔡道清對她有再多的鄙夷與不屑,這會子也挑不出毛病。
這般有眼力勁的人可不多了。
他滿意地接過,翻看起來。
書卷裡謄抄的內容確實沒問題。
盛嬌很貼心,甚至將哪一段哪一行出自哪一冊都用簪花小楷在旁做了註釋。
一筆一劃,清麗雋秀,賞心悅目。
蔡道清不由得在心中暗嘆:真是好字!
看完後,他也鬆了口氣,少不得說兩句奉承話:「殿下真是為民操碎了心,連這樣的小事都要親自過問。」
「殿下說了,蔡大人從府城過來,代理知州一職本就辛苦,若還讓蔡大人騰出手來料理這些,未免強人所難,畢竟大人也並非長久在淮州,哪裡能知曉這些。」
「民女有幸,能替殿下與大人分憂,能在北上入京之前做些功績,也是民女的福氣。」
蔡道清眼底鋒芒一閃而過:「好說好說,既然盛娘子已經忙完了,那就趕緊將這些給殿下送去吧。」
盛嬌躊躇半晌,又福了福:「民女能不能請蔡大人跑一趟,替民女送去禦府院?民女實在是……不便過去。」
見她面紅過耳,蔡道清哪裡還有不明白的。
正愁自己沒借口進那禦府院的大門呢,他歡歡喜喜地應下了:「既然是為殿下分憂,本官豈有推辭之理,盛娘子隻管放心去,這些東西交給本官便是。」
盛嬌歡喜不已,笑盈盈地離去。
望著她輕快的步伐漸行漸遠,他捋了捋鬍鬚,吩咐下去:「備馬,去禦府院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