若是換成過往,栗媽媽這樣說,崔大奶奶的火氣不說全消了,也要消了一半,可今日的委屈非同小可,她兩耳仿若蒙上了一層綿綢,根本聽不進半句話。
一雙素手差點將帕子都絞壞了,依然停不下來,皙白的指間都勒出了一條條鮮紅的痕,卻比不過她那雙赤紅的眼睛。
栗媽媽急了,趕緊上前扒開她的手,又是吹氣又是揉搓,口中不斷道:「姑娘,您這是何苦呢?橫豎,姑爺那脾氣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,為了這事兒與自己為難,豈不是叫老奴心疼?」
栗媽媽是崔大奶奶的奶母。
她還做姑娘的時候,栗媽媽就陪著她,情分自是不一般。
兩大滴眼淚落了下來,滴在栗媽媽的手背上。
像是被燙到了一樣,栗媽媽不敢動了,耷拉著頭,也不敢擡眼去看自家主子的臉。
隻聽耳邊哽咽不止的聲音透著壓抑的隱忍,崔大奶奶道:「我何嘗不知呢,還不是……因為他送給我的時候說得那樣天花亂墜,我還隻當自己真是這府裡的頭一份。」
說著,她苦笑連連,終於回過神來,以帕拭淚。
栗媽媽一隻手撫著她的後背:「姑娘莫要傷心,說句不怕惱了姑娘的話,這男人啊……就是個劣根性,狗改不了吃屎的東西!為了他們為難自個兒,實在是不值當啊!老爺太太待姑娘如珠如寶一般的疼著,可不是叫姑娘您嫁了人後作踐自己的。」
「他若是待你真心,你也待他一般無二。」
「可……若是不真心,還能把自個兒困在這個泥潭裡憋屈一輩子不成?」
「姑娘,我的好姑娘,你是老奴看著長大的,你的苦楚我又如何不知,你到底年輕……不曉得外頭那些個花花的手段,關起門來過自己的日子豈不好?」
如今也不是崔大奶奶剛入府那會子了。
她有了自己的孩子,而且還不止一個。
用栗媽媽的花來說,就算這會子崔茂學死在外頭了,對崔大奶奶也沒什麼影響。
為崔家開枝散葉,她早就是崔家重要的一份子。
隻需要好好教養孩子,待十幾年過後,幾個孩子都長大成人,崔大奶奶的好日子還多著呢。
道理人人都懂,可情感上無論如何也轉不過這個彎來。
是以,崔茂學出門那一日,崔大奶奶告病,卧床不起,連送都沒送一下。
盛嬌聽了幾個水丫頭的議論,也是一笑了之。
女人的心,如海水一樣深沉。
濃烈時,必然一心嚮往,再無悔意;
可要是被傷透了,就是一眼深沉,總也望不到邊。
這男人總會說女人變了。
就像她與魏衍之一樣。
離開京都那一日,魏衍之來送她。
一個光鮮高大,貴氣非凡,一個身纏鎖鏈,低賤頹靡。
他說:「盛嬌,你又何必這樣……」
她沒有擡頭,隻盯著自己的腳尖看——那雙早就破了的茅草鞋不知能撐得住幾時。
魏衍之翻身下馬,走到她跟前,以手裡的劍柄托住她的下頜,迫使她擡眼與他對視。
那些原本押送的官差都遠遠地躲到一邊。
這裡是京都城郊,又是專門讓犯人走得道兒,四周孤零零一片,連個車馬都見不到。
盛嬌入獄數月,早就不復當初的美貌乾淨。
一身囚服,頭髮淩亂,唯有那雙眼睛亮得出奇。
「你知道的,你娘家……」
魏衍之還沒說完,盛嬌就冷笑起來:「景王殿下萬金之軀,怎麼能來這種地方送一個被發配的監下囚?這要是傳出去了,你的側妃定然要與你生氣吵鬧,你還得分出一份精力來哄著,多得不償失啊。」
陰陽怪氣,字字冷漠,聽得魏衍之差點暴怒。
但看到她那張臉,還有眼底的絕望後,他冷靜下來:「你娘家的事情不是我不管,而是證據確鑿。」
「證據確鑿?收集證據的是你側妃的娘家,交給言官禦史送達天聽的,是你手下的心腹,你會不知?」
盛嬌笑著,眼淚湧了出來,「別說笑了,魏衍之,你這個樣子真讓我覺得噁心。做了就做了,還在這裡惺惺作態,是何用意?還想讓我感激你不成?」
魏衍之喉間緊了緊:「真是冥頑不靈。」
「我又不是今日一天這樣,景王殿下早該知道。」
「你要是乖一點,順從一些,去跟父皇請罪——」
「辦不到。」她的眉眼忽然淩厲如刀鋒,直直地看向他,「要想我這樣,乾脆一刀殺了我,好叫我一家團圓!」
魏衍之這才想起,眼前這個女子已經失去了所有。
這世上,再無與她血脈相連之人。
她孤零零行走在這天地間,無依無靠,無處安身。
倏然,一股難以言喻的酸澀彷彿將他的心都揉成一團。
他想起了他與她的嫡女。
那個可愛的,小小的,聰明靈慧的女兒。
「嬌嬌,你回來……你回來了,以後我們還會有孩子的。」他艱難晦澀地來了這麼一句。
盛嬌愣住了。
片刻後,她笑得渾身顫抖,停都停不下來。
他以為她說的一家團圓,指的是這個意思嗎?!
那一日,她還是沒有回頭,戴著沉重的枷鎖離京。
長路漫漫,落葉蕭蕭,如今這些回想起來,當真如上輩子的事情一樣,在記憶裡一頁頁泛黃。
盛嬌甚至都有些想不起那一天魏衍之的表情神色了。
「娘子,娘子……」
桃香的聲音將她拉了回來。
「何事?」她擡眼。
「你發什麼呆呢,喊了你好幾聲了,工匠班子那邊準備上漆工了,問你要不要額外打一套桌椅床鋪什麼的,當然工錢另算。」
「若是有好的樣子,打一套也無妨,他們班頭子怎麼說?」盛嬌問。
「喏,這是他們給的花樣子,還說崔家就有他們之前打過的桌椅,隻管叫娘子去瞧,保準好。」
「既是李差爺推薦來的人,就讓他們開工吧。工錢什麼的好說,但東西一定要好。」盛嬌強調了一遍。
「我也是這麼說的,就是來問娘子一遍。」桃香自覺很聰明,頓時有些沾沾自喜,滿臉喜悅。
「往後你拿主意就是。」
話音剛落,外頭水菱匆匆進來,步伐淩亂,神色慌張:「娘子,不好了!水蕙那丫頭衝撞人,叫人家帶走了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