曙色初染宮牆時,京城明德門至朱雀大街早已蜿蜒出十裡錦繡。羽林軍的玄甲映著未熄的宮燈,在晨霧中結成一道流動的銀河,鱗甲相擊之聲,驚起城樓檐角的數點寒鴉。
今日,是舜華公主遠嫁和親之大日,整個皇城被一片莊嚴肅穆所籠罩,三重檐闕樓高九丈,玄底金紋的旌旗垂落,禦道鋪灑金粉,兩側羽林軍持戟而立。
太極宮前的廣場上,帝後與百官早已齊聚。齊越身著明黃色龍袍,頭戴冕旒,身姿挺拔地站立於高台之上,面容沉穩卻難掩眼底的一絲不舍,晏清禾鳳冠霞帔,儀態萬千,可微微顫抖的雙手還是洩露了她內心的波瀾。
帝後在傳言中雖早有不和,但在舜華的出嫁典儀上,二人還是默契地上演了一出舉案齊眉的戲碼。
百官身著整齊朝服,依品級高低有序排列,文官手持笏闆,神色凝重;武將身披鎧甲,身姿筆挺。禮部官員穿梭其中,高聲唱喏各項禮儀流程,聲音清脆洪亮,回蕩於這宏大場面之中。
舜華身著織金綉鳳華服,頭戴九鳳珠冠,步搖輕晃,熠熠生輝,背後金銀線繡的祥雲飛鶴,將整座皇城的雲霞都落於這方寸之間。
舜華容顏依舊,眉宇間卻藏著不舍與堅決,眸光流轉,似要將這皇城根下的每一寸土地都鐫刻於心。
她與赫連·奧斯爾踏著朱紅錦氈步步向前,身後緊緊跟隨的是堯華郡主陳嫽,她將作為和親人選遠嫁與奧斯爾之兄,除此之外,另有數名女子身著華服陪同公主出塞,十二幅蹙金綉裙裾掃過禦道,留下若有若無的沉水香。
眾人在禮部的指導下叩拜,面對即將遠去的舜華,晏清禾手神色哀戚,精緻妝容下難掩眼中的淚光,手中緊握著一方絲帕,手心熱汗盡付於此。
舜華三拜九叩後仰起頭,先是看向皇帝,又將目光移向皇後,停留許久,絮絮道,「兒臣此去,山高路遠,還望父皇母後萬自珍重,平安順遂。」
帝後點頭,宮人端上一支綴著東珠的鎏金鳳釵,晏清禾依著禮儀,將其併入女兒雲鬢之間,雙手輕輕最後一次撫摸著她的明兒,遲遲不願收回。那頂九鳳銜珠冠太重,壓得十七歲的舜華不得不始終昂首。
皇帝擡手,輕輕撫摸公主的髮髻,親自扶她起身,沉聲道:「我兒以家國為重,是功在千秋的使臣,是大晟之驕傲,堪與昭君、文成並重,此去若有難處,自可遣人傳信。」
說罷,景安將一令符端上,在眾目下交由隨親之人——此令不僅可以調遣邊疆兵馬,更意在提點瓦剌王安分守己。
「父皇囑託,兒臣必當銘記於心,為大晟瓦剌兩國之和平鞠躬盡瘁,死而後已。」
舜華含淚看向母親,晏清禾隻是朝她嫣然一笑,微微頷首示意,多少千言萬語,母女倆已在黎明前訴盡衷腸。
「父皇,母後,女兒去了……」
「去罷……」晏清禾哽咽道。
舜華轉頭緩緩離去,卻又在登上鸞駕的那一刻回眸望去,可淚水早就模糊了她的雙眼,她隻看到遠處站著兩個小小的人影,背後的宮牆是她生活了十七年的家國。
典儀上她第一次逾矩,她忘卻了禮官的指導,自顧自地朝那個方向跪下,再一次深深叩拜。
不僅是在叩拜她的父母、她的家國,亦是她的過往、她的前十七年人生。
「公主,莫要延誤佳期良時吶……」禮官提醒道。
「走吧。」
舜華點點頭,轉身走入了鸞駕,走入了大晟千秋萬代的歷史長河之中。
隨著禮部官員一聲「起駕」,車夫揮動長鞭,駿馬嘶鳴,鸞駕緩緩前行。禮官唱誦《出降賦》的聲調忽然哽咽,七寶香車的鸞鈴卻在此刻悠悠響起。
帝後及百官目送著鸞駕遠去,直至那華麗的身影消失在道路盡頭,唯有漫天飛揚的紅彩,還在訴說著這場隆重而又哀傷的送別。
直到車駕行至夢川,舜華忽然掀開車簾,發間步搖早早般纏上塞外的風,遠處笙簫雅樂裡,隱約混進了胡笳的蒼涼。
鐵馬金戈,青冢黃昏路。
……
和親的隊伍走了近乎月餘,終於抵達瓦剌的龍城。是夜,城中宮內篝火通明、徹夜歡慶,紛紛慶祝大晟公主的到來,也為不日舉行的大婚提前渲染氛圍。
舜華無意欣賞那些狂放不羈的胡旋舞,借口不勝酒力,便退了出去,隻坐於宮牆城樓上,靜靜享受著漠北仲夏還算溫柔的晚風。半晌後,陳嫽與陳玄鈺也相繼而至。
「你們怎麼來了?」舜華打趣道,「莫不是怕我想不開?」
嫽兒笑道,「你能偷懶,我們兩個就不行?想當年,咱們三個一向是最坐不住的,每每宮中晚宴,總是要想個借口跑出來,那時候咱們最喜歡來的便是著城樓宮牆上,吹著晚風,觀察各處的宮人走動,真是好不愜意。」
「你還說呢,就屬你臉皮最厚,對大人撒謊張口就來,偏偏他們又信你,倒是我無論怎麼編,他們都不信。」
「你是個慣犯,又不會撒謊,他們自然不信的,」嫽兒看向兄長,「哥哥,你說呢?」
鈺哥兒回憶片刻,亦是含笑道,「是啊,那時候經常跟著明兒去闖禍,不知道挨了爹爹多少頓打,每次心中都發誓再也不隨你們去鬼混了,可次次睡一覺又都忘了。」
「說明爹爹打的還不夠多,」嫽兒順勢接道,可一提起父親,卻又難忍哀傷,落寞道,「爹爹和母親在世時的日子,真是恍如隔世。」
「好了好了,你們再提,就隻當在戳我的肺管子了,」舜華早已對親生父母之事釋然,而如今不過是為撫慰二人而玩笑,「如今都到了這個地步,就別再提那些前塵往事了,該開心些才是。」
「對,明兒說的是,」嫽兒重新振作起來,問向兄長,「哥,你什麼時候走?」
「我……我等明兒大婚後,也是你大婚後,」陳玄鈺隻覺心如刀割,卻故作輕鬆,「今日我在筵席上見了你那夫婿一面,他酒品倒不錯,人看著也恭謹,還敬了我幾杯,若他表裡如一,我倒也能稍稍安心些。」
嫽兒毫不臉紅,反而繼續調笑道,「哥哥倒是四處為我操心,怕是恨不得做個女兒身,直接替我嫁給他才好呢!」
「虧你還是先生稱讚過的才女呢,說起話來從不害臊,向來隻有你欺負別人的份,我反倒要擔心你那夫婿才是了……」鈺哥兒繼而看向舜華,眸中幽暗難辨,幾度欲言又止,最後道,「與其擔心嫽兒,我還是更擔心你些,明妹妹。」
「為何?難道我比不上嫽兒嗎?」舜華明知故問,故意逗他道。
「沒有……」陳玄鈺連忙否認,「我想說的是,那奧斯爾是個狡詐陰險之人,他為了王位什麼事都能做得出來,你千萬要當心他。」
舜華聽罷有些失望,故意道,「可他是我新婚夫婿,你難道不希望我能夠和他新婚燕爾、白頭偕老嗎?」
「我……我當然希望你能好好的,我寧願我是在騙你,隻要他對你好就行。」
「他對我好不好,與你有什麼關係?」舜華挑眉道。
「明兒,你這分明是在戳我的心,」陳玄鈺不善言辭,但此刻也坦言道,「若沒有和親之事,現在即將與你大婚的,就該是我。」
舜華不語,他又道,「在戰場上浴血奮戰、同赫連·奧斯爾千裡奔襲的那些夜裡,你沒有一日不在我的夢裡;我幾度中箭、險些喪命,唯一活下去的信念,也不過是想回京見到你和嫽兒而已。當我知道瓦剌王向陛下求娶你之後,我八百裡加急趕回來求見陛下,我心裡想著哪怕你我此生無緣,哪怕你是隨意擇一位京中男兒,都比嫁給他要好。隻可惜,我沒做到讓陛下收回成命,我甚至有一刻後悔於我當年婉拒了舅母之言,先是要去考科舉取仕,而後又決心要參軍報國,就這樣遲遲耽誤了你,也耽誤了我們……」
「大丈夫志在四方,我不怪你,」舜華微微笑道,「何況情出自願,事過無悔,我們都已經儘力了,終究還是緣分太薄,隻盼望,你以後能再遇良人,忘了我罷……」
陳玄鈺搖搖頭,「看著你們大婚後,禦史們回京城復命,我就要一個人留守在大同了,那裡是離瓦剌最近的邊關,隻要你和嫽兒有需要,我即刻領兵而來。」
「你要在那待上一輩子不成?」
「是啊,這是你說的,大丈夫志在四方,京城裡已經沒有我的親眷了,我留在那裡作甚?駐守大同,還能同你們隨時通信,護你們周全。」他釋懷著笑道,「至於良人什麼,我陳玄鈺這輩子已經遇到過了,怕是沒有福氣再遇第二個。」
「巧言令色……」
舜華喃喃低語,而後含淚看向他,溶溶月色下,那層捅不破的情愫瀰漫在二人之間。
不知怎的,舜華伴著長風,將手伸了過去,如玉溫潤般的手指指向他,他也忍不住伸出手靠向她。
二人之間僅僅隔著兩臂的距離,可偏偏是這兩臂的距離,卻好似隔著千山萬水。
指尖的觸碰轉瞬即逝,舜華青澀地收回了手,卻還留戀著那人指尖的餘溫。
發乎情,止乎禮,她與他的這輩子,也就隻於這最後一絲指尖的溫存了。
月色下,三人對影,無限寂寞,原野上的長風長驅直入,徘徊著昭君怨的訴說,環佩空歸夜月魂,是胡笳十八拍也譜不完的明妃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