七月初七,七夕夜宴。
今夜皇帝宴請皇親國戚,幾乎所有居於京城的嬪妃血親皆到場參宴,唯獨皇後獨身一人——兄長不久前貶至儋州,祖母母親守著亡父定居金陵,生母的千裡孤墳又安在青州,一任這東西南北各分離。
晏清禾坐於上首,心境再不復三月前的那場朝宴般悠然自得。如今雖與皇帝坐於一道,但二人格外生疏,似兩個互不相識的陌生人一般,無半句交談。
晏清禾默默品著溫酒,將殿內骨肉相見的其樂融融屏蔽在外,隻百無聊賴地盯著歌舞,但還是在無意間,瞥見了羅昭儀與那人言笑晏晏間的一抹溫存。
明明是他向自己遞的台階,而今又如何一言不發……
還是說,他讓自己前來,隻是為了向自己證明,這個皇後早已可有可無,讓賢也不為過……
晏清禾自嘲般淡淡一笑,又聽得皇帝添了醉意,對羅虞興緻盎然地誇讚道,「娢兒端莊賢淑、知書識禮,又不似尋常閨閣般拘束無趣,時常見解獨到,能夠撫慰聖心,羅卿真是生了個好女兒啊!」
羅虞戰戰兢兢地起身,謙遜道,「小女服侍聖上乃是嬪妃本分,不敢倨傲,微臣更不敢以此為功。若小女對政事擅意,陛下應當嚴懲,已絕後妃幹政之風氣才是……」
齊越嘴角勾起一絲笑,似是滿意於他的老實與誠懇,又嗤笑於他的戰戰兢兢、毫無漏出的回答,大手一揮,豪爽道,「羅卿何必如此謙虛?羅卿是我大晟的功臣偉將,是當年平叛世家兵亂的第一人也,朕就是說一聲恩公也不為過!何況,如今娢兒入宮,又有了身孕,愛卿與朕更是一家,朕應該喚羅卿一句嶽父才是呢!」
羅虞愈發慌張,連忙上前跪下,不敢有一絲一毫的傲氣,「微臣惶恐啊!若無陛下,微臣如今隻是一個寒門出身的副將罷了,微臣所做的這一切,全都是受陛下恩澤庇佑,不敢居功自傲,更不敢以皇親國戚而論處。況且娢兒隻是陛下後妃,微臣絕不敢接受這嶽父之名啊!」
「朕不過隨口一言,羅卿快快請起,來人,快將雍國公扶起入座,」皇帝瞧見羅虞謙卑之色,心滿意足道,「羅卿既不肯受朕的恩典,朕隻好將這份恩賜交於娢兒便是了。」
皇帝笑意盈盈地看向羅娢,「朕打算,待娢兒生產後,公主也好,皇子也罷,就將娢兒封妃,之待一個獨一無二的封號,容朕細細思索才是。」
羅娢調笑道,「皇兒才兩個月大呢,陛下有的是十日思索,不必急於一時,更重要的是,陛下得為咱們的皇兒想個好聽的名字才是。」
「昭儀娘娘慎言!」羅虞惶恐,遞了個眼神給女兒,沉聲呵斥道,「你是嬪妃,如何能教陛下行事?真是愈發嬌慣了……」說罷,又朝皇帝道,「陛下恕罪,是微臣教導無方……」
「誒,羅卿何必多慮?」皇帝不以為意,「若說嬌慣,那也是朕嬌慣了她,不幹羅卿的事。娢兒既說皇兒的名字,朕倒想讓娢兒這個做母親的來取,這份殊榮,她擔得起,娢兒,你意下如何?」
羅娢一怔,她始料不及,不曾想皇帝竟對她如此重視,心下生出幾分感動,嬌羞地垂下頭,「陛下既這樣說,臣妾便恭敬不如從命了。」
晏清禾默默聽著,隻覺得好笑,似乎自古帝王在卸磨殺驢之前都需捧殺一番,羅虞倒是清醒,隻可惜羅娢這般豁達爽朗的女子,如今倒也深陷在這南柯一夢的溫柔鄉中。
可自己又有什麼資格笑她呢,過河拆橋這一招,她早有體會。
晏清禾不欲理會他們,將目光又投向晏鳶——她今日神色又不太對,眼眶微微泛紅,低頭飲著悶酒,倒有一股欲說還休的壓抑。
而與三月前的場景如出一轍的是,在沒人注意到的角落,兩縷目光始終如藕斷絲連般交錯,而後離散。
他們兄妹之間的關係或許非同一般……但願除了自己無人察覺,晏清禾猜想著,所幸晏校晏栩兩兄弟不久返程,這對於掙紮糾結著的二人未嘗,不是一件好事。
二人對視,晏鳶投以尷尬一笑,晏清禾頷首示意,相互無言各敬一杯。片刻之後,她瞧見晴痕與晏鳶低聲交談了幾句,隨後晴痕便來向皇後傳話,稱德妃身子不適,請奏提前離席。
晏清禾自是應允,待晏鳶退後,她又將注意力轉移到了旁人身上——看見元熹正與彘兒交談得熱切,照兒坐在姐姐旁面露不快,轉而又與旁邊的四哥攀談。此刻的元熹巧笑嫣然,倒與日日在鳳儀宮對齊瑾冷嘲熱諷的她判若兩人。
這時,元熹和齊瑾一齊向母後敬酒,二人一唱一和、十分默契,仿若一對觀音座下的金童玉女。
彘兒道,「兒臣聽聞母後近來身體微恙,格外擔憂,但又因憂心母後不喜兒臣,所以未曾侍奉在榻,還望母後原諒。」
「這是哪裡的話,母後怎麼會不喜彘兒呢?」晏清禾淡淡一笑,客氣應道,「隻要彘兒心裡心裡裝著母後,照顧好姊妹們,這便足夠了,何必又一定要做到親嘗湯藥?」
「是,兒臣日後一定會照顧好弟弟妹妹,不讓母後操心……」彘兒聽出了其中的言外之意,隻能悻悻道。
曹蘅聽罷,心中泛起一絲苦澀,強撐起笑意對皇後道,「娘娘,彘兒到底是個孩子,說話無遮無攔、沒個輕重,娘娘不要跟這個孩子計較才是呢。」
晏清禾知道曹蘅無奈和心酸,之前閉門不見已是傷了她的心,如何又怎捨得再讓她陷於兩難之地……便隻是淡淡笑道,「彘兒還小,本宮是知道的,子不教,也不該是你這個母親的過錯,隻是這些日子我卧病在床,你卻鮮來探望,倒比孩子要更傷我心呢……」
曹蘅自知她是玩笑之語,連忙轉憂為喜,忍淚嬌嗔道,「娘娘躲在宮裡自己清閑,倒害苦了臣妾日日代理宮務,再過幾月若還如此,臣妾可不依的。」
「貴妃還是這般小性,」皇後調侃道,「還是等到了鳳儀宮再敞開了哭罷,不然豈不惹諸位宗親笑話?」
皇帝轉身皇後一側,將剛剛幾人之言聽得一清二楚,什麼子不教,後面沒有說出的父之過,分明是指桑罵槐,對自己心懷憤懣。
皇帝笑道,「元熹彘兒向母後敬酒,難道就不對父皇表示一二?」
「這是自然要的,」元熹言笑晏晏,卻又裝作一副委屈的模樣,「隻是父皇近來鮮少來看元熹,也不知是不是有了更愛的孩子的緣故……」
「誰說的?朕最愛的孩子自然還是咱們元熹,這一點一輩子也不會變,」齊越揮揮手,示意元熹走上前來,隨後輕輕捏了捏她的臉頰,悄悄瞥了身邊那人一眼,柔聲道,「父皇每日不都在政事堂或尚書房過問你的功課嗎?元熹這樣說,倒是冤枉父皇了。」
元熹一本正經道,「父皇難道忘了,從前父皇經常都會哄元熹入睡的,但是父皇已經許久不了鳳儀宮了,難道父皇已經厭棄了元熹和母後了嗎?」
帝後雙雙一怔,沒想到這孩子竟會說的如此直白,還是當著皇親國戚的面。皇帝安慰道,「怎麼會呢?隻是……朕近來政務繁忙,才疏忽了元熹,今夜朕就來哄元熹入睡如何?」
「當真?」元熹撇撇嘴。
「這是自然,朕自是一言九鼎,」齊越將元熹攬在懷中,看向晏清禾,「皇後意下如何?」
「陛下做主就是了,」晏清禾說的不鹹不淡,「隻要元熹日後安好,能有個如舜華般的『好歸宿』,臣妾也就心安了。」
晏清禾輕輕刺了他一下,齊越毫無畏懼與悔意,直言道,「元熹是朕的女兒,朕自是捨不得她和親的,將來元熹及笄,朕一定要為她挑釁一個全天下最好的男兒,非蠻夷可比。」
元熹聞到了其中的火藥味,連忙周旋道,「元熹隻想守在父皇母後身邊,不想嫁人,這世上最好的男兒也比不上父皇。」
「好好好,」齊越笑道,「不愧是朕的元熹,小嘴還是這般甜,咱們元熹不想嫁就不嫁,將來養些面首放在公主府中養眼也是好的。」
在元熹的勸和下,大殿之內的氛圍果然緩和許多,眾人都紛紛誇讚元熹公主聰穎伶俐,晏清禾笑了笑,卻無意瞥見晏校的身邊空出了一個位子。
她悄聲詢問明月,「武安侯去了何處?」
明月答道,「剛剛公主和三皇子在向您敬酒時,武安侯告假起身更衣去了。」
「原是如此……」晏清禾看著那兩個空了的座位,陷入了沉思。
「明月,你去德妃宮中看看她,替本宮問問她身子好些了沒。」
「娘娘是說……」明月頓了頓,明白了她的意思,「奴婢遵旨。」
……
夜色如墨,月華如練,迴廊的穿堂風卷著偏殿的龍涎香撲面而來,晏鳶踉蹌著扶住朱漆廊柱。
「娘娘,您醉了……」晴痕蹙眉道,「咱們還是回宮罷?」
「不,我不要……」晏鳶已添了七分醉意,酒精麻痹了大腦,隻喃喃道,「我要見他,我要見他最後一面……」
「那……」晴痕隻知勸不了她,隻得無可奈何地道,「夜裡風大,咱們先去偏殿內候著罷,娘娘小心著涼了。」
「好,好……」晏鳶無力地答道。
偏殿之內,燭光搖曳,龍涎香裊裊升起,香氣襲人,似有魔力般引人沉醉。晴痕將晏鳶扶到榻上,晏鳶枕在案邊,頭暈欲裂,嘴裡喃喃的,是晴痕也聽不清的字句。
晴痕心中五味雜陳,她知晏鳶是為著此生最後一次與他相見,才敞開暢飲,失了儀態。她苦守半世,自己也不好勸阻,隻能由她盡興,豈料自己半個時辰前收到字條,說是想與晏鳶最後一見,晏鳶二話不說便答應了下來,自己如何勸說也攔不住她。
正當她思緒萬千之際,一道熟悉的身影悄然步入,正是晏栩。
晏栩見晏鳶醉卧,不由得憂心道,「她這是怎麼了?」
「娘娘她喝多了,」晴痕道,「若是侯爺無事,奴婢想扶娘娘回宮歇息。」
還未等晏栩開口,晏鳶便撐起腦袋,搶先應道,「我無事,晴痕,你去拿杯醒酒湯給我,我……我隻和他說一兩句話……」
「不行,若有人來了可怎麼好?」晴痕皺眉,狠心拒絕了她的要求。
「你快去!」晏鳶帶著醉意,用哭腔輕吼道,「我們是兄妹!兄妹啊……世人容不得我們,難道連兄妹也做不成嗎……」
晏栩見阿鳶情緒激動,不由得對晴痕道,「你且先去吧,我會看顧好她,我如今是大晟的功臣,旁人不敢輕易構陷我與阿鳶的。」
晴痕聽罷,猶豫再三,還是答應了下來,一步三回首地離開了。
「把門關上……」晏鳶喃喃道,「我冷……」
晏栩照做,隨後坐在榻的另一側,看著醉倒的阿鳶,心中五味雜陳。
晏鳶擡起頭,四目相對,千言萬語盡在不言中,既有重逢的喜悅,又有身份的無奈與悲哀。
浮雲一別後,流水十年間。
君行逾十年,孤妾常獨棲。
晏渠目光溫柔而深邃,彷彿能洞察人心,他輕聲道:「鳶妹,別來無恙?」
這一句問候,如同春風拂面,讓晏鳶本就灼熱的心愈發滾燙,她低垂眼瞼,無奈笑道,「二哥哥,我……我好想家……」
昔日戀人,今朝重逢,心中怎能不波瀾頓起,晏栩見她如此,隻覺一股熱流直衝心田,難以自持。
晏鳶絮絮叨叨地向他講起二人共同的童年往事,那曾飄蕩在原野上兩個無處安放的靈魂,被迫分離的數十年,今朝才得以相聚。
「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偷偷背著爹娘跑去城外的荒野裡玩嗎……咱們最喜歡玩的就是捉迷藏,然後等著大哥哥來找咱們,有一次,咱們倆躲在一處睡著了,等醒來時漆黑一片,我害怕得直哭,你也怕,但是你牽著我的手,一步步探索在比人還高的草叢裡……最後爹娘還是找到了我們,叔父將你一頓好打,你一個月都沒能騎馬……」
忽然,冷風吹開了軒窗,同時也吹滅了殿內的燭光,晏栩下意識地想要去關上窗子,卻被他的鳶妹一把拉住。
「不要走……不要離我而去……」
晏栩回眸,全身燥熱難耐,未等言盡,龍涎香其中夾雜的一股催情之力悄然發作,二人隻覺心神蕩漾,理智漸失。
在這幽暗的偏殿之中,他們忘卻了身份與束縛,隻願沉淪於這片刻的歡愉之中。月光映照下,二人身影交纏,如同纏綿悱惻的詩篇,訴說著一段不被世俗所容的情緣。
情繞難解時,她看見晏渠玄色錦服上的銀蟒在燭火中遊動,恍若當年他們策馬草原時,他袖口翻飛的暗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