齊越坐在上方,雙手在寬大的龍袍袖中緊握成拳,指節泛白。他看著她搖搖欲墜的身影,看著她眼中那點執著的光,心臟像是被一隻冰冷的手狠狠攥住。
晏清禾靜靜地坐在一旁,面容沉靜如水,彷彿在欣賞一出與己無關的戲劇。她看著燕燕每一次險險要跌倒又掙紮著站穩,看著帝王眼中翻湧的痛楚與複雜,心中一片冰封的漠然。
或許,她也是有共情的,兩個人愛上的、恨上的都是同一個男人,隻不過自己早已在這二十餘年的沉浮中麻木了而已。
隻有表現得不在意,才能避免痛苦。
終於,最後一個旋身,燕燕耗盡了所有力氣,身體軟軟地向一側傾倒,卻在即將觸地的瞬間,用盡全身的力氣穩住了身形。她劇烈地喘息著,胸口起伏不定,汗水沿著蒼白的臉頰滑落,與唇上的硃砂混在一起,留下狼狽而凄厲的痕迹。
她擡起眼,目光再次聚焦在齊越臉上,那眼神純凈得如同初見,卻又帶著萬劫不復的哀傷。
「陛下……」她開口,聲音嘶啞微弱,卻清晰地穿透了寂靜,「妾……知道陛下的為難。」
淚水無聲地從她眼角滑落,沖淡了精心描繪的妝容。
「妾……不願再讓陛下為難了……」
話音未落,她猛地擡手,拔下了雲鬢間那支赤金步搖,尖銳的簪尾在昏暗的光線下閃過一道冰冷的寒芒。
「燕燕!」齊越心頭巨震,幾乎是嘶吼出聲,身體本能地起身向前衝去。
然而,已經太遲了。
燕燕用盡最後一絲力氣,決絕地將那鋒利的簪尾,狠狠劃向自己纖細脆弱的脖頸。
「嗤——」
一道刺目的血線瞬間迸現,那抹驚心動魄的艷紅,如同她唇上的硃砂,也如同那身舞衣上最耀眼的金線,在齊越驟然收縮的瞳孔中無限放大,時間彷彿在這一刻凝固。
「不……」
齊越終於衝到了她的面前,在她身體如同斷翅的蝶般軟倒的瞬間,伸出雙臂,堪堪接住了那具迅速流失溫度的身體。
皇後也起身朝二人走來,似乎是早就料到會有此結局。
溫熱的、粘稠的鮮血,帶著鐵鏽般的腥甜氣息,瞬間染紅了他明黃的龍袍前襟,也染紅了那身象徵著昔日榮寵的瓦剌舞裙。
燕燕倒在他懷裡,眼神已經開始渙散,氣息微弱如同遊絲。她努力地睜大眼睛,想要看清眼前這張刻入骨髓的面容,嘴唇翕動著,發出微弱到幾乎聽不見的氣音。
「陛下……照顧好……神愛,告訴她……母親……愛她,臣妾也從未……悔入宮,隻悔……不能……長伴君側……」
每一個字,都像是從靈魂深處擠壓出來,帶著生命的餘燼。
「別……別讓她……知道……母親……是這樣……走的……」
一滴圓潤的淚珠從她失去神採的眼眶中滾落,混著脖頸處不斷湧出的鮮血,滾燙地滴在齊越的手背上。
齊越死死地抱著她,手臂因為用力而劇烈地顫抖著,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懷中生命的流逝,那曾經鮮活、明媚、帶給他無數柔情與困擾的生命,正在他懷中急速地冷卻。
巨大的悲痛、遲來的悔恨、被命運玩弄的無力感……如同滔天巨浪將他瞬間淹沒。他張了張嘴,喉頭卻像被滾燙的烙鐵堵住,發不出任何聲音,隻有滾燙的液體不受控制地湧上眼眶。
一滴。
僅僅一滴。
晶瑩的帝王淚,沉重地從他緊繃的下頜滑落,無聲地砸在燕燕沾滿血污和淚水的臉頰上,與她的血淚融為一體,消失無蹤。
他低下頭,額頭抵在她冰冷的額角,用隻有她能聽見、或者說他以為她能聽見的嘶啞聲音,沉重地應道,
「朕答應你。」
燕燕虛弱地揚起嘴角,這是她一生最後的笑容,她沒有看見那滴淚,隻是輕輕吟道,
「妾……擬將身嫁與……一生休……縱被無情……棄……不能羞……」
話音未落,懷中的人身體最後輕微地抽搐了一下,那雙曾經顧盼生輝的眸子,徹底失去了所有光彩,空洞地望著殿頂那描金繪彩、卻再也照不進她世界的藻井。唇邊,似乎凝固著一絲極淡、極虛無的解脫。
殿內死一般的寂靜,隻有鮮血滴落在地磚上,發出「嗒……嗒……」的輕響。
晏清禾站在幾步之外,靜靜地看著這一幕——看著帝王懷中那具失去生命的軀殼,看著那刺目的血紅,看著齊越微微顫抖的背影和他臉頰上那道清晰的淚痕。
隻恨緣分太短,遺恨太長。
她的臉上依舊沒有什麼表情,彷彿一尊完美的玉雕,隻是那雙深不見底的眸子裡,翻湧著極其複雜難辨的情緒——
是塵埃落定的釋然,是一絲不易察覺的悵惘,抑或是更深沉的、無人能懂的冰冷。
「噹啷——」
那支沾滿鮮血的赤金步搖,從燕燕無力的手中滑落,掉在冰冷的地磚上,發出清脆又沉重的聲響。那顆嵌在簪頭的殷紅寶石,在血泊中閃爍著妖異而悲涼的光澤。
殿外,不知何時,響起了太監尖利而顫抖的通傳聲,帶著一種宣告終結的儀式感,穿透了死寂的蓬萊宮,也穿透了這深宮重重疊疊的帷幕。
「淑妃……薨了——!」
聲音在空曠的宮苑中回蕩,久久不散。秋風捲起庭前的落葉,打著旋兒,嗚咽著,彷彿在為這場精心策劃又慘烈落幕的宮廷傾軋,奏響最後的輓歌。
昭陽殿裡恩愛絕,蓬萊宮中日月長。
天長地久有時盡,此恨綿綿無絕期。
(以下是一段對燕燕以及清禾的解讀,不想看可以跳過,謝謝。)
「我知道你愚蠢、輕佻、頭腦空虛,然而我愛你。」
《面紗》中這句話很有感覺,然而,這並不是我要通過齊越訴之於燕燕的。
有讀者說燕燕腦袋空空,但請想一想,她是精通詩詞歌賦的,就像是一個考700分的學生怎麼可能隻是成績好而腦袋空虛呢?彈《廣陵散》的時候,她或許會想起自己童年的黑暗時光,為反抗暴政是嵇康和聶政而流淚;讀到《項脊軒志》的時候,她或許又會想起自己同歸有光一樣痛苦而早逝的母親,想起那個也曾給過自己關愛現在卻不知所蹤的伽羅,想起童年寄人籬下的痛楚中也曾夾雜著些許短暫的歡樂,會為「兒寒乎,欲食乎」而留下一滴淚來。或許,讀到「世間好物不長久,琉璃易碎彩雲散」的時候,更會痛哭不已。
燕燕之所以一直會通過玉牧而懷疑清禾,也並非是她的愚鈍,而是她在意皇後,皇後一直是她心裡的一根刺。舉個例子,如果你遇到了一件糟心事,你會第一時間本能的懷疑是不是你討厭的人所做的。
如果真要說愛不愛,那也必定是性轉版的,即燕燕對齊越——
「我知道你涼薄、多疑、刻薄寡恩,然而我愛你。」
其實從某些意義上,清禾對齊越也是如此,並非是說她對齊越沒有了一絲感情。但與燕燕不同的是,清禾是會做課題分離的人,不會為了那一絲感情做無謂的痛苦,心中的恨意始終都覆蓋在愛意之上,死水微瀾,隻有在狂風大作的時候,隱藏在心底不可言說的情愛才會浮現上來。
這是屬於清禾與燕燕的恨海情天。
燕燕一見齊越誤終生,試圖一次次的鑽到他的心裡,他不肯敞開心扉,一直都在逃避,兩個一輩子都在追求愛的人陰差陽錯的走到一起,卻最終因愛而散。
最終,燕燕芳魂散去,自刎歸天,揉碎桃花紅滿地,玉山傾倒再難扶。臨去前,她將這一生的執念都通通放下,不僅是關於齊越的愛恨,還有對女兒的擔憂、對弟弟的牽挂、對烏蘭的埋怨……對自己一生悲哀的命運做出了釋懷。
妾擬將身嫁與,一生休。縱被無情棄,不能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