眾人散去後,晏清禾看向舜華,舜華也望向自己,一時靜默,二人都不知該如何開口。
晏清禾醞釀了片刻,緩緩開口道,「好孩子,你從來都沒有離開過我。上次不過離了我一晚,就遭人毒手,如今卻要離我整整半年的光陰。若是真出了什麼事,叫我如何對得起你的父母……」
舜華倒是堅強許多,站起身來走到她身邊,埋頭低聲說道,「我不怪母親,也不怪翊娘娘,這不是你們的錯,翊娘娘和母親也不應該為了我而責怪自己。舜華會一個人好好地待在祖母旁邊,保護好自己,保護好祖母,也保護好永安宮,會在宮裡乖乖地等母親回來。」
「好孩子……」晏清禾一把將她攬入懷中,泣不成聲,舜華越是懂事,便越叫她心疼。許久後,才與她再次對視,「母親今年不能陪你過八歲的生辰了,等母親回宮,再好好地陪你過一次,好不好?」
舜華嫣然一笑,輕輕擦去母親面頰上的淚痕,柔聲道,「好,一言為定。」
……
第二日一早,晏清禾便前往慈寧宮拜見太後。一則就為了託付舜華,二則是為了向太後解釋事情的緣由始末,順便向太後辭行。
晏清禾原以為,當太後得知自己被曹蘅連累時,會遷怒曹蘅。卻沒想到,太後聽完後,似乎勾起了她哪段隔世經年的回憶,她先是沉默了許久,才緩緩開口道,
「這孩子是個有骨氣的,像我當年的模樣。」
太後這些年來欣賞曹蘅,一向為此,都逃不過這個「像」字。
她倒也沒有計較曹蘅連累晏清禾久無身孕之事。她倒覺得,既然曹蘅都已經有了,那自家侄女應該也不遠了。聽到此處,晏清禾淡淡地笑了笑,忍不住看向自己的小腹,並不言語。
另外,晏清禾還告訴了太後當日皇帝告訴她的齊桓之女一事,太後聽了,也並無異議。畢竟這麼多年以來,她最恨的並非是嫻貴妃和齊桓,而是先帝——她那個同床共枕二十餘載、卻又薄情寡恩的丈夫。
……
向慈寧宮和永安宮辭別過後,晏清禾總算是放寬了心,可以放開顧忌地去照顧曹蘅了。至於六宮中的其他人,隻有衛又安和李舒窈——顧念著當年同在東宮的情分,帶著大皇子來看望過,希望晏曹二人能保全自身,以待來日。
晏清禾也一一謝過,預料到自己二人走後,六宮除了皇後,也隻有晏鳶位分最高,其次就是李、衛、謝、沈四位容華。她二人極有可能協理六宮,便囑託她們對舜華和永安宮多加關照幾分。二人自然也欣然應下。
夜晚,繁星如許,明月如初。
夜深人初靜,晏清禾依在軟枕上隨意翻著雜記,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。一旁的彩雲正挑著燈芯,見她思緒繁亂,便勸道,「娘娘,夜深了,早些入睡罷,明日還要趕路呢。」
晏清禾合上書,倦倦道,「此去行宮半年,六宮之事已然是顧不上了的,我隻怕我照料不周,辭別的人還不夠多。或許……我該去見見中宮的,她如今雖不管事,但到底沒人敢不敬她……若是你們有什麼閃失,那該叫我如何自處……」
「不會的,娘娘。」彩雲心裡想著,娘娘,你最該見的是陛下才是,說不定他心一軟,就不讓翊妃娘娘去了。可她知道自家娘娘的倔脾氣,便沒有說什麼。隻是挑完了遠處最後一盞燈芯,掀起簾子走進了來,坐到床邊,握住她的手安慰道,「奴婢和雲杏會守好永安宮,等著娘娘回來的。娘娘放心吧,隻當是去行宮修養,不必掛懷。」
晏清禾點點頭,忽然想起來什麼,目光繾綣地看著這姑娘,柔聲道,「彩雲,你隻比我小一歲,今年也二十一歲了,你前兩年曾同我講過的那個胡太醫,我早已托母親打探過,他為人很好,家世也不錯,前兩年為著他身上有孝,我也未曾和你細細談起過。如今他的孝期已過,等我回來,就為你指婚。可好?」
彩雲臉唰一下地紅潤了,不好意思地低下頭,含笑點了點頭。
「我已細細想過,」晏清禾繼續說道,「你若嫁過去,他們家的人恐輕視了你,無論如何,我都要將你收作義妹,將你風光大嫁出去。」
「什麼風光大嫁?」
二人正情真意切地說著體己話,彩雲更是感動得泣不成聲,用手輕輕拭去眼珠,卻忽然聽到遠處傳來一陣聲音,二人驚奇地轉頭一看,竟是齊越和景安走了進來。
他怎麼會來這裡?二人暗暗納悶道,好好的氣氛都被你破壞了。
「奴婢請陛下安。」彩雲連忙行禮問安道。
皇帝撇了撇手,示意她退下。晏清禾也正欲起身行禮,就聽見上空傳來一道冷冰冰的聲音,「躺都躺著了,就別起來了。」
好吧,就等你這句話了。晏清禾聞此,便也順勢繼續倚著,靜靜地看著齊越,看看他究竟有何貴幹。
齊越在榻邊坐下,眼神複雜地看著晏清禾。「朕來看看你。」他輕聲說道。
晏清禾心中一動,臉上露出一絲微笑,「多謝陛下挂念。」
「東西可收拾好了?」
晏清禾點點頭,輕嗯一聲,算是回應。
隨後,又是一陣寂靜。或許是齊越覺得有些尷尬,也想說上兩句體己話卻抹不開面子,最後隻得彆扭道,「朕聽景安道,說你要給朕遞話,說什麼朱弦斷、明鏡缺,現在朕就在你面前,不妨再把這首訣別書給朕念一遍。」
晏清禾看向景安,見他仍是低著頭,嘴角卻悄悄露出一抹靦腆的笑意。又轉頭看向齊越,看著他努力面若冰霜卻又期待的神情。
「陛下既然都知道這首詩,臣妾又何必再念一遍呢……」
晏清禾臉上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玩味,望著齊越臉上閃現出那一絲不被人輕易察覺出的失望,繼續緩緩說道,
「何況這首詩的寓意並不吉利,為此臣妾才沒有讓景安遞給陛下的。」
「也是。」齊越自言自語道,像是在自我安慰,語氣中又夾雜著幾縷的無可奈何。
「此情此景,不如來一首《春日宴》更為合適,」晏清禾婉轉笑道,「『春日宴,綠酒一杯歌一遍,再拜陳三願』……可惜妾隻記得這裡了,後面竟忘了是什麼……」
「一願郎君千歲,二願妾身常健,三願如同樑上燕,歲歲長相見。」齊越自然接道。
可惜念完之後,他才突然意識到那人的「詭計」,猛地擡起頭,二人對視片刻,雙雙心照不宣地笑出聲來。
歡聲笑罷,齊越為自己辯解道,「魏文帝曹丕,也曾做過『賤妾煢煢守空房,憂來思君不敢忘』之語,無妨,無妨。」
話音未落,齊越就又意識到了自己話語中的紕漏之處,剛剛《春日宴》身份調轉便已是疏漏,如今不但自比閨中怨婦,連「憂來思君不敢忘」都瞭然於口了。
晏清禾這次倒是沒有駁了他的面子,隻是一副看穿了的模樣,笑吟吟道,「陛下說的是。」
「其實……」氣氛到此,齊越來時那副偽裝的面若冰霜的模樣早已不復存在,取而代之的是更甚於晏清禾的溫柔小意,隻見他試探道,「若是你不願去,那……」
「不,」晏清禾打斷了他的話,「臣妾要去,臣妾會去陪伴翊妃,若是她不回來,臣妾也不回來。」
齊越立刻變了臉色,換成了以往那副防備的狀態,好在仍舊是有笑意的,「怎麼?禾兒是在威脅朕?」
晏清禾毫不示弱,「臣妾作為陛下的貴妃,照顧後妃和皇嗣上臣妾的應盡之責。」
「好哇,好哇,」齊越冷笑道,「那你就去罷,朕不見你反倒省心些,反正宮中有的是人,又不缺你一個。」
說罷,齊越起身要走,本以為晏清禾會起身挽留他,至少也應該開口辯解幾句,誰料她竟一句話都不說,似是愣住了一般。
齊越在屋裡打了個轉,看似是隨意地打量著屋內的陳設,可是黑燈瞎火的也看不清什麼;實則是希望她讓自己留下來,或者再多說一兩句話也好啊。
許久,晏清禾終於開口道,「夜已經深了,陛下早些回去休息罷。」
齊越內心默默嘆息了一聲,點頭答應,轉身欲走,卻在踏出殿門的那一刻想到了什麼,於是轉回來,望著晏清禾說道,「你既說照顧後妃和皇嗣是你的應盡之責,那往後的日子裡,記得向朕通報他母子二人的情況。」
說罷,再借著月光看了她最後一眼,轉身離去。
唯留倚在床上的晏清禾一人,在月光照不到的陰影處,神情模糊,不知是憂是喜,是明是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