晏清禾退出勤政殿之際,夕陽已經染紅了半邊天際,絢爛奪目。
「娘娘……」彩雲一見自家娘娘出來,就趕忙扶著她,關切道,「娘娘沒事吧。」
晏清禾搖搖頭,示意她不必擔心。
「那……娘娘勞累了一天,咱們現在回宮罷?」彩雲擔憂地問道。
晏清禾強撐著疲憊不堪的身子,堅持道,「不,去瑤華宮。」
……
瑤華宮內。
身旁的宮人都被她撤走,曹蘅一個人獨自坐在軟榻上,漫無邊際地剝著葡萄,細數著光陰一分一秒地流逝。
不知過來多久,她隻聽到「嘎吱」一聲,是房門被推開的聲音。她有些期待地向外望去,那人的身影在斜照的陽光下格外模糊。
那人朝裡屋走來,自己倒愈發地緊張,最後無措地低頭假裝剝著葡萄,不敢直視她了。
晏清禾自顧自地坐下,一句話也不說,目光疲憊,靜靜地看著她手上的動作。
曹蘅假裝若無其事道,「你都知道了?」
「是,我都知道了。」
手中的動作戛然而止,曹蘅有些哽咽,忍了半響,方沉聲道,
「是我對不起你,你合該恨我。」
晏清禾仍是靜靜地看著她,「多說無益。我隻想知道,你為什麼要這麼做?」
曹蘅擠出一個苦笑,「這不是顯而易見嗎?」
「人人都想有個依傍,你卻不想,這是為何?我不明白。」
「孩子煩躁,我不喜歡。」
晏清禾置若罔聞,冷笑道,「你是不喜歡陛下吧?為了這份怨恨,甚至敢犯下欺君之罪,隻是為了沒有和他的子嗣?」
曹蘅搖搖頭,沉默不語。
晏清禾見她如此,眼中透露出疲憊的神情,嘆息道,「你不想說,我也不能逼你。」
室內靜默良久後,曹蘅掙紮再三,才緩緩開口,打破了二人之間的沉默。
「母親早逝,父親薄情,是天道強加給我的;出眾的詩文,才女的賢名,是世人強加給我的;被迫入宮,侍奉帝王,更是我父親的願望……以上種種,我沒有能力反抗,可是子嗣一事,總該由我自己做主。」
她之所以避孕,僅僅是因為自己不想有孩子,僅此而已——這是她唯一能選擇的對這個世界的反抗。
晏清禾愣了一下,她早該想到的——眼前這個曾經以才學而名冠京城的女子,怎麼可能甘心願意一輩子渾渾噩噩地做一隻聽話的金絲雀。
晏清禾嘆了一口氣,道,「其實你該知道,就連子嗣一事,你我也做不了主。入宮的那一刻起,我們就全都被獻祭給了皇權,所謂恩寵和子嗣,不過是在宮中度過餘生的理由罷了。
曹蘅終於擡起頭,淚光漣漣,自嘲道,「是啊。東西六宮是劃分好的囚籠,一個個女人像金絲雀一樣困守在這裡,卻還要沾沾自喜;皇帝每晚認真挑選著綠頭牌,就像是眾人光著身子躺成一排等著被寵幸,選中的人得意洋洋地去侍寢,卻不知道自己就像是菜場上掛成一排的豬肉一樣。什麼恩寵,什麼子嗣!難道得到了它們,我就要叩謝天恩嗎?難道得到了它們,就能擺脫我這被宮牆囚禁、被皇權壓抑的後半生嗎?」
晏清禾聞此話語,也忍不住落下淚來,隻得仰面而視。曹蘅說的,自己曾經何嘗就沒有想過呢?隻不過更可悲的是,自己從十歲回到京城的那年,就被圈浸在權力的染缸中,漸漸地被同化了。
她回復曹蘅、又像是在對自己說道,「有時活的太通透,未必是件好事。」
曹蘅苦笑道,「難道娘娘裝傻,就能當著一切沒有發生、就能假裝自己很開心嗎?」
「就是為了這個?難道尊嚴比性命還重要嗎?」
曹蘅悲涼得笑出了聲,「所以我隱瞞了真相,這樣對所有人都好。隻不過……我比較倒黴罷了。不僅連累了摯友,還被皇帝發現了。除了對你,我沒有什麼可後悔的。我隻是恨,往後餘生,連你這個唯一的朋友也要失去了。」
晏清禾直勾勾地盯著她不語,不知在作何感想。半晌過後,她才開口道,「你以為我會為了一個莫須有的孩子,就去怨恨你、仇視你?曹蘅,你未免也太看不起我了些。」
先是驚訝,轉而理解,最後再是苦笑,曹蘅哽咽道,
「即使你不怪我,我以後也沒有顏面去面對你了。何況,陛下此番震怒,我恐怕時日無多了。要是他想殺母留子,我希望那個母親是你——」
晏清禾對她的後半句置若罔聞,隻是勾起了一個自嘲的笑意,淡淡道,「那可不巧,你不想見我,卻不知往後日日都要見我了。」
「為何?」
「陛下要你去行宮自生自滅,我要隨你同去。」
曹蘅萬分詫異,「你瘋了!你同陛下說了沒?」
晏清禾一臉戲謔,「說了。」
「你!」曹蘅焦急道,「你是想氣死我,好讓我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寧,是不是?你現在就去找他,說你是一時衝動,現在想清楚了,你快去……」
晏清禾看著她那副憤慨的樣子,覺得這才是她認識的有生命力的那個曹蘅。
「不巧,我也不想去,是他讓我滾過去陪你作伴的。」
一時之間,曹蘅氣急攻心,乾咳不止。晏清意識到不對,連忙站起身來去拍她的後背,安撫道,「你別惱,我是情願的。行宮蕭索孤僻,若你孤身一人,如何能平安無事?我家大業大,隨你同去,也能多照顧你一些。」
曹蘅難以置信地、心如刀絞地望著她,「你難道不知道,去了就再也難回來了嗎?」
我是去自生自滅的,難道你也是?
「我知道。」
「那你為什麼還這麼傻?」
晏清禾微微笑道,「因為,你是我此生唯一的摯友。」
哪怕到了如今的地步,隻要我相信你從未害過我,我必然視你為我晏清禾唯一的摯友。不然,往後半世的漫漫長夜裡,我該如何回想起當年夏日裡竹意館中的幽幽蟬鳴、這些年來永安宮無數個夜雨的西窗燭光呢?
聽得人愣住了,她從來都不曾這樣被人堅定地選擇過。聽得她直想抱住那人嚎啕大哭一場,卻還是死鴨子嘴硬,強忍著哭腔道,「哼,還唯一呢,等我走後,你再找個人作伴不就行了。」
晏清禾笑道,「不行,誰讓在這宮裡,我就喜歡和你狼狽為奸、蛇鼠一窩呢?沒了你,誰和我一起講陛下的壞話?等到時候咱們去了行宮,天遙路遠,誰也管不了咱們。到時候,咱們白天遊湖、品茶、觀花,晚上一塊賞月,一塊在被窩裡談天說地,一塊講他們的壞話去。」
曹蘅噗呲一笑,淚中帶笑,但笑意轉瞬即逝,取而代之的憂愁湧上心頭。
「虧你這時候還說的出這種話來。不行,你不能去,你還有明兒,你捨得讓她再次失去母親?」
晏清禾挑眉道,「誰說咱們不回來了?你還真想一輩子賴在行宮,舒舒服服地過一輩子?」
曹蘅玩笑著點點頭。
晏清禾笑道,「誰不想呢?可天下沒有這樣的好事,躲得了一時,躲不了一世,你放心,我會回來的,你也會回來的,咱們兩個還如從前一般。」
曹蘅心下自然是感動的,但她明白恐怕自己是兇多吉少,可眼下再說也是傷了那人的心,隻好順著她的話避而不談,隻是點點頭。
哪怕是隻剩下半年的壽數,和她自由自在、不被壓迫地一起度過,自己也心甘情願了。